“你去過嶺南沒有?見過新鮮荔枝嗎?”
“不曾?!?/p>
“你去都沒去過,怎么就輕言無解?”
“唉,子美老弟,做詩清談你是好手,卻不懂庶務(wù)繁劇……”
杜甫又一次打斷他的話:“我是不懂庶務(wù),可你也無解不是?左右都是死局,何不試著聽我這不懂之人一次,去嶺南走過一趟再定奪?”
李善德還沒說話,杜甫一撩袍角,自顧坐到了對面:“我只會作詩清淡,那么這里有個故事,想說與良元知?!崩钌频驴戳艘谎垌n承,后者歪了歪頭,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我比現(xiàn)在年輕十歲的時候,一心想要在長安闖出名堂,報效國家??上r運不濟(jì),投卷也罷,科舉也罷,總不能如愿,一直到了天寶十載,仍是一無所得。我四十歲生日那天,朋友們請我去曲江游玩慶祝。船行到了一半,岸邊升起濃霧,我突然之間陷入絕望。這不就是我的人生嗎?已經(jīng)過去大半,而前途仍是微茫不可見。我下了船,失魂落魄,不想飲酒,不想作詩,就連韋曲的鮮花都沒了顏色。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干脆朽死在長安城的哪個角落里算了?!?/p>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城東春明門外一里的上好坊。其實那里既算不得上好,更不是坊,只是一片亂葬崗??退谰┏堑臒o主之人都會送來這里埋葬,倒也適合我的歸宿。我隨便找了個墳堆,躺倒在地,沒過多久,卻遇到了一個守墳的老兵。那家伙滿面風(fēng)霜,還瞎了一只眼,態(tài)度兇橫得很。他嫌我占地方,把我踢開,自顧喝起酒。我問他討了一口,兩個人便聊了起來。他原來是個西域兵,還在長安城干過一段不良人,不過沒什么人記得了。老兵如今就隱居在上好坊,說要為從前他被迫殺掉的兄弟守墳。那一天我倆聊了很久,他講了很多從前的事,其中我最喜歡的一段,卻不是故事?!?/p>
“老兵講,他年輕時被迫離開家鄉(xiāng),遠(yuǎn)赴西域戍邊。那是他
二月春風(fēng),柳色初青。每到這個時節(jié),長安以東的大片郊野便會被一大片碧色所沁染,一條條綠絳在官道兩旁依依垂下,積枝成行,有若十里步障。唯有灞橋附近,是個例外。
只因天寶盛世,客旅繁盛,長安城又有一個折柳送別的風(fēng)俗,每日離開的人太多,橋頭柳樹早早被薅禿了。后來之客,無枝可折,只好三枚銅錢一枝從當(dāng)?shù)睾⑼掷镔I。一番銅臭交易之后,心中那點“昔我往矣”的淡淡離愁,也便沒了蹤影,倒省了很多苦情文章。
李善德出城的時候,既沒折柳,也沒買枝,他沒那心情。唯一陪伴自己上路的,只有一頭高大的河套駿馬,以及一條鼓鼓囊囊的馬搭子。
那日他決定出發(fā)去嶺南之后,韓承向他面授機(jī)宜了一番。李善德轉(zhuǎn)天又去了上林署,一改唯唯諾諾的態(tài)度,讓劉署令準(zhǔn)備三十貫去嶺南的驛使錢與出食錢。
劉署令勃然大怒,說你是荔枝使,要么去開圣人的內(nèi)帑大盈庫,要么去找戶部的度支郎中討,關(guān)上林署屁事?李善德卻亮出敕牒,指著那行“奉敕僉薦李善德監(jiān)事勾當(dāng)本事”,說這“僉薦”二字是您寫的,自然該先從上林署支取錢糧,上林署再去找度支部報銷。
劉署令還要掙扎,但李善德表示你別耽誤了圣人的差遣,他立刻慫了,痛心疾首地從公廨本錢里調(diào)了三十貫出來。
這公廨本錢,是朝廷發(fā)給各個衙署自行放貸的本錢,所得利息用于維持辦公開銷。李善德強(qiáng)行劃走三十貫,同僚們的午食檔次登時下降一大截,整個上林署里怨聲載道——也算是他小小地報了個仇。
離開上林署之后,李善德又去了符寶司,以荔枝使的名義索要了一張郵驛往來符券。有了這券,官道上的各處驛站便可以免費停留,人嚼馬喂皆由朝廷承擔(dān)。
既然路上有人管吃住,上林署支給的所謂“驛使錢”與“出食錢”,其實是用不著。使職的妙處就在這里,它超脫諸司流程之外,符寶司不會跟上林署對賬,上林署也沒辦法問戶部虛實,三處彼此并不聯(lián)通。
李善德用這些錢購買一匹行腳馬和一些旅途用品,余下的全數(shù)留給家人。只可惜他的本官品級實在太低,沒法調(diào)用驛站的馬匹,否則連馬錢都能省下來。
奔走了一圈,李善德才真正明白,為何大家會為了使職差遣搶破頭。他還沒怎么做手腳,只利用程序漏洞,就賺了三十貫。韓承罵那些使臣都是啖狗腸的逃奴,著實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