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xiàn)在居然變成這樣……呵呵。”趙欣寧干笑了兩聲,不知是鄙夷還是同情?!摆w書記若是不忙,何妨到田舍一敘。新釀的荔枝酒委實不錯。”
“你還真把自己當成陶淵明了啊……外頭的事一點都不知道?”
“怎么?”
趙欣寧手執(zhí)韁繩,面色凝重:“去年年底,安祿山突然在范陽起兵叛變,一路東進,朝廷兵馬潰不成軍。半年之內(nèi),洛陽、潼關相繼失陷。經(jīng)略府剛剛接到消息,如今就連長安也淪陷了!”
“???”酒碗從李善德的手里墜到地上,“何至于,長安……怎么會淪陷?那圣人何在?”
“不知道。朝集使最后傳來的消息,說圣人帶著太子、貴妃、右相棄城而走,如今應該到蜀中了吧?”
李善德僵直在原地,像被丟進了上林署的冰窖里。長安就這么丟了?圣人走了,闔城百姓如何?杜子美呢?韓十四呢?他咽了咽唾沫,還要拉著對方詢問詳情。趙欣寧卻不耐煩地一夾雙鐙,催馬前行。剛跑出去幾步,他忽又勒住韁繩,回過頭看向這個鄉(xiāng)野村夫,神情復雜:
“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還在長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運呢?!?/p>
趙欣寧一甩馬鞭,再次匆匆上路。天下將變,所有的節(jié)度使、經(jīng)略使都忙起來了,他可沒時間跟一個農(nóng)夫浪費。
李善德一瘸一拐回到荔枝林中,從腰間取出小刀,在樹上切下一枚無比碩大的丹荔,這是這園中今年結出最大的一枚,珠圓玉潤,鱗皮紫紅。他把這枚荔枝剝開瓤來,遞給女兒。
“阿爺不是說,這個要留著做貢品,不能碰嗎?”女兒好奇地問。
李善德摸摸她的頭,沒有回答。女兒開心地一口吞下,甜得兩眼放光。他繼續(xù)樹上的荔枝都摘了下來,堆在田頭。這都是上好的荔枝,不比阿僮種的差,本作為貢品留在枝頭的。他緩緩蹲下,一枚接著一枚地剝開,一口氣吃下三十多枚,直到實在吃不下去,才停下來。
當天晚上,他病倒在了床上。家人趕緊請來醫(yī)生診過一回,說是心火過旺,問他可有什么心事?李善德側過頭去,看向北方,擺了擺手:
“沒有,沒有,只是荔枝吃得實在太多啦?!?/p>
文后說明
這篇文章的最早緣起,要追溯到我寫《顯微鏡下的大明》時。當時我閱讀了大量徽州文書,在一份材料里看到一個叫周德文的歙縣人的經(jīng)歷。
永樂七年,朱棣決定遷都北京,從南方強行遷移了一批富戶,其中包括了歙縣一戶姓周的人家,戶主叫周德文。周德文一家被安排在大興縣,他充任廂長,負責催辦錢糧,勾攝公事,去全國各地采購各種建筑材料,支援新京城建設。
這份工作十分辛苦,他“東走浙,西走蜀,南走湘、閩,舟車無暇日,積貯無余留,一惟京師空虛、百職四民不得其所是憂,勞費不計。凡五六過門,妻孥不遑顧?!敝艿挛淖鳛樨撠熚镔Y調度的基層小吏之一,因為太過勞碌,病死在了宛平縣德勝關。
周德文的經(jīng)歷很簡略,沒什么戲劇性,但每次讀史書我總會想起他。
如果你用周德文的視角去審視史書上每一件大事。你會發(fā)現(xiàn),上頭一道命令,下面的人得忙活上半天,有大量瑣碎的事務要處理。光是模擬想象一下,頭發(fā)都會一把一把地掉。
漢武帝雄才大略,一揮手幾十萬漢軍精騎出塞。要支撐這種規(guī)模的調動,負責后勤的基層官吏會忙成什么樣。明成祖興建北京、遷出金陵、疏通運河,可謂手筆豪邁,但仔細想想,這幾項大工程背后,是多少個周德文在辛苦奔走。一將功成萬骨枯,其實一事功成,也是萬頭皆禿。諸葛亮怎么死的?還不是因為他主動下沉,把“杖二十以上皆親決”的刻碎庶務全攬過去自己做,生生被累薨。
所以說,千古艱難唯做事,一事功成萬頭禿。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上У氖鞘窌鴮@個層面,關注得實在不夠多。
今年疫情期間,我看了幾部日本電影:《決算忠臣藏》、《搬家大名》《超高速參勤交待》、《陛下萬萬稅》等,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以基層辦事員的角度去審視歷史事件,與我最近幾年的想法不謀而合。當時我就在想,中國古代一定也有類似素材,我構想了好幾個,只是沒時間寫。
今年5月31日,一個朋友發(fā)微博說:“楊貴妃要是馬嵬坡沒死真逃到了日本,是不是再也吃不到荔枝了?”我一下子靈感勃發(fā),果斷地放下其他工作,試著把“一騎紅塵妃子笑”用周德文式的視角解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