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經(jīng)商幾十年,看人面相,如觀肺腑。先生如今遇到天大的麻煩,急需一筆大款,對也不對?”“……嗯。”
“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多少錢糧,小老都可以如數(shù)撥付,只求借來五府通行符牒,照顧一下自家生意。公平交易,你看如何?”
原來他盯上的,居然是這個……
為了不落人口實,趙欣寧給李善德的這張通行符牒,級別甚高。蘇諒眼睛何其毒辣,遠(yuǎn)遠(yuǎn)地一眼便認(rèn)出來了。若有商隊持此符牒上路,五府之內(nèi)的稅卡、關(guān)津、堰埭、碼頭等處一律暢通無阻,貨物無需過所,更不必交稅,簡直就是張聚寶符。
李善德本想一口拒絕。開玩笑,把通行符牒借予他人冒用,可是殺頭的大罪??赊D(zhuǎn)念一想,自己本來就死路一條,多了這一道罪名又如何,腦袋還能砍兩次不成?蘇諒見李善德內(nèi)心還在斗爭,伸出三根皺巴巴的指頭:“小老知此事于官面上有些風(fēng)險,所以不會讓你吃虧。先生開個價,我直接再加你三成。”
李善德明知對方所圖甚大,卻沒法拒絕。他迅速心算了自己那計劃所需的耗費,脫口而出:“七百六十六貫!”
這數(shù)字有零有整,讓老胡商忍俊不禁。世間真有如此實在的人,把預(yù)算當(dāng)成決算來報。
“成交!”
老胡商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李善德立刻一陣后悔,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張符牒對商人的潛在價值……看對方那個痛快勁,估計就算報到一千五百貫,也會吃下。
“跟先生做生意太高興了。唐人誠信為本,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啊?!碧K諒為了堵住李善德的退路,抬出了李太白。
“我,我……”李善德支吾了幾句,終究沒敢反悔。這個老胡商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若是發(fā)怒走了,自己便真的希望斷絕。
“呵呵,先生是老實人,小老不占你便宜。七百六十六貫,再按剛才小老承諾的加三成,抹去零頭,一共給你一千貫如何?”
“七百六十六貫加三成,是九百九十六貫……”
蘇諒一怔,這人是真不會講話啊,我給你主動加了個零頭上去,你還扣這些數(shù)?不過老胡商沒流露半點情緒,大笑道:“好,就九百九十六貫。敢問先生是要現(xiàn)錢?輕貨?還是糧食?”大唐錢荒,一般來說這么大宗的交易,很少用現(xiàn)錢,都是折成諸色物品。李善德想了想道:“錢不必給我。我想在廣州當(dāng)?shù)刭I些東西,能否請您代為采買?”蘇諒一口答應(yīng):“這個簡單,你要什么?”
“待一會兒我寫張清單?!崩钌频掠肿穯栆痪?,“從您的渠道走,會點折扣如何?”
“自然,自然?!碧K諒捋了捋胡子,不知怎么評價這人才好。
三月十二日,兩騎矮腳蜀馬離了廣州城,向著東北方向的從化疾馳而去。
李善德昨晚連夜擬定了清單,請?zhí)K諒代為采買。自己則買了兩匹蜀馬,尋了個當(dāng)?shù)叵驅(qū)?,直奔盛產(chǎn)荔枝的從化縣。
其時荔枝在廣州、桂州和瀘州皆有所產(chǎn),但圣人不知為何,詔書明言要嶺南荔枝,他自然只能從廣州附近想辦法。他從向?qū)Э谥械弥?,嶺南一帶的荔枝種植,與中原勸農(nóng)頗為不同。這里畬、瑤、黎、苗等族甚多,以“峒獠”統(tǒng)而稱之。他們出入山林,部落散聚,官府連編戶造籍都做不到,更別說推行租庸調(diào)之制了。
所以嶺南經(jīng)略干脆用了撲買的法子,每年放出幾十張包榷狀,各地商賈價高者得。商賈拿了包榷狀,去雇峒獠種植諸色瓜果,所得不必額外交稅。如此一來,官府減少了事端,還可以提前預(yù)收榷稅;商賈種植越多,收益越多,無不爭先恐后;而峒獠們只要墾地種果,便有穩(wěn)定收入,山中所缺的鹽、茶、藥、酒亦可以源源不斷進(jìn)來——可謂皆大歡喜。李善德聽完解說,大為感慨。他還看出一層用意,這些峒獠習(xí)慣了種植,便不會回去山林去過苦日子,自然會依附王土。從此道德遠(yuǎn)覃,四夷從化——從化這名字,還真是起得恰當(dāng)。
這何履光看似粗豪,心思縝密得很啊。
嶺南官路兩側(cè)隨處可見樹灌藤蘿,這些濃郁的綠植層層疊疊,填塞幾乎每一處角落,生機(jī)勃然如浪潮撲擊。灞橋柳若生在此地,必?zé)o薅禿之虞。
蜀馬不快,兩騎走了大半天,總算進(jìn)入從化境內(nèi)。導(dǎo)游指著道路兩側(cè)的一片片綠樹道:“這便是荔枝樹了,只是如今剛剛開花,還未到過殼的時日。”
李善德不由得勒住韁繩,原來這便是把我折磨死的元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