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1頁）

可村子里和驛舍一樣空無一人，沒有炊煙，沒有狗吠，遠(yuǎn)處山坡上的田地里，看不到任何牲畜。路旁的狹小菜畦里，野草正瘋一樣侵壓著弱小的菜苗。李善德走進(jìn)村子，感覺周圍幾棟土屋那黑乎乎的空洞窗口，像一具具無助的骷髏頭在注視著他。

莫非這些村民也逃走了？難道附近有山賊？

李善德無奈地退回到驛站，在屋舍里的柜臺翻來翻去，想要找出答案。他打開地上那兩根殘存的卷軸，一卷是本驛賬冊，一卷是周鄰山川圖。他先把賬冊收起，留作以后查驗，然后鉆研起地圖來。沒過多久，李善德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而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了。

從周鄰山川圖來看，這黃草驛所在的位置，距離汨羅水的水驛直線距離并不遠(yuǎn)，兩者恰好位于一道險峻山嶺的上緣與下麓，道路不通。行旅必須繞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離開山區(qū)。

李善德決定把自己這匹馬留在黃草驛，這是匹好馬，后來的騎手多一匹馬輪換，速度可以提升很多。至于他自己，則徒步穿行下方山嶺，直抵汨羅水驛。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嶺，這其中的風(fēng)險，不必多說。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踐自己似的，毫不猶豫便做出了決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時。

汨羅水驛的值更驛卒打著呵欠，走出門對著江水小解。上頭發(fā)來文書，要他們早早備好幾條輕舟和槳手，將有極緊急的貨物路過，所以這幾日他們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

驛卒撒完尿，突然聽到身后有奇怪的聲音。他回過頭去，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但卻可以清楚地聽到腳步聲。不對，節(jié)奏不對，這腳步聲里總帶著一種拖曳感，似乎有什么東西拖在地上移動，隱約還有低沉的粗喘聲，更像是吼叫。

驛卒有點害怕了，他聽過往客商講過靈異故事。據(jù)說當(dāng)年三閭大夫在這江中自盡時，不小心把一條江邊飲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三閭大夫從此受漁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條枉死的山蛇卻沒人理睬，久變怨靈，一到夜里就會把站在江邊的人拖進(jìn)水里吃掉。莫非這就是山蛇精來了？他害怕極了，剛要轉(zhuǎn)身呼喊伙伴，卻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撲過來。借著驛頭的燈籠，驛卒這才發(fā)現(xiàn)，這竟是一個人！

這人一頭斑白頭發(fā)散亂披下，渾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劃破的口子，袍面沾滿了蒼耳和灰白色痕跡，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剮蹭的痕跡。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

驛卒稍微放心了些，喝問他是誰。這人勉強從懷里掏出一份敕牒，虛弱地答道：上林署監(jiān)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來……前來查驗！”

李善德這次能活著抵達(dá)汨羅水驛，絕對是一個奇跡。他從下午走到深夜，穿行于極茂密的灌木與綠林中，復(fù)雜多變的山勢被這些藤蘿遮住了危險，導(dǎo)致他數(shù)次因為腳下失誤而一口氣滾落數(shù)十尺，并因此摔傷了右腿腳腕，渾身的血口子更是無數(shù)。連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撐下來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說這是因為李施主瞻仰過龍霞、福報繚繞。李善德簡單地查驗過水驛之后，立刻登上一條輕舟，喚來三名槳手，交替輪換，毫不停歇地朝著洞庭湖劃去。

就長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騎馬舒服多了。李善德斜靠在船艙里，總算獲得一段閑暇時光。他渾身酸疼得要死，只有嘴巴和胳膊還能勉強移動，亟需休養(yǎng)。小舟輕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著，順流加上槳劃，讓它的速度變得驚人。幾只夜游的水鳥反應(yīng)不及，驚慌地拍動翅膀，才算堪堪避開船頭。

李善德面無表情地咀嚼著干硬的麥饃，唯一能動的胳膊從船篷上抽下幾根干草，充做算籌，在黑暗中飛速計算著。過不多時，胳膊的動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么。

這一次荔枝轉(zhuǎn)運，意料之外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之前雙面甕和掇樹的紛爭，對荔枝保鮮質(zhì)量都產(chǎn)生了微妙的影響，而黃草驛的逃驛事件和其他一些驛站的失誤，對速度也有耽擱。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湊在一起，產(chǎn)生的推遲效應(yīng)十分驚人。

按照原計劃，荔枝轉(zhuǎn)運的枝節(jié)枯萎，將發(fā)生在渡江抵達(dá)江陵之時。當(dāng)?shù)匾呀?jīng)準(zhǔn)備好了冰塊和竹節(jié)。飛騎將把荔枝迅速摘下，將用竹籜隔水之法處理，加以冰鎮(zhèn)并繼續(xù)運送。

但剛才的計算表明，因為行程中的種種意外，以及保鮮措施的縮水，枝節(jié)枯萎很大可能會提前在進(jìn)入岳州時發(fā)生。而岳州無冰，他們只能用“鹽洗隔水之法”堅持到山南東道的江陵，再改換冰鎮(zhèn)。岳州到江陵這一段空窗，對荔枝的新鮮程度將是致命打擊。李善德疲憊地閉上眼睛，山岳他可以翻越，但從哪里憑空變出冰塊來?。窟@道題，解不開，莫道荔枝運到這里，便是極限了嗎？

完了，完了……

在絕望和疲憊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潛意識接管了身體的控制，強行進(jìn)入睡眠。李善德夢見自己走進(jìn)一片林中，這里有荔枝樹也有桂樹，荔枝滿枝，桂花一樹，甘甜與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陶然。他信手剝開一枚荔枝，卻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張陌生的男子的面孔，與阿僮有幾分相似。他又剝開另外一顆，又是一個陌生女子的面孔。

他嚇得把荔枝拋開，攀上桂樹高處。那桂樹卻越來越歪斜，低頭一看，一只斑斕猛虎在樹下獰笑著抓著樹干。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饒，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夫人與女兒也在樹頭，緊緊抱住自己。女兒嚎啕大哭著，喊著阿爺阿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