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是四月七日,即便試驗成功,也來不及了吧?”
“這次我會隨著馬隊出發(fā)!”李善德堅定道,“成與不成,我都會直接返回長安,對圣人有個交代。”蘇諒沉默良久。他經商這么多年,見過太多窮途末路的商人。他們花言巧語,言辭急切,妄圖騙到投資去最后博一把翻身。可惜,他們嘴里吹出的泡沫,比大海浪頭泛起的更多。然而,不知為何,眼前這個頭發(fā)斑白、畏縮怯懦的絕望官吏,卻閃著一種前所未見的粼粼光芒。
“好吧,這次我再提供大使五百貫經費。”蘇諒似乎下了決心。
李善德大喜,一捋袖子,說你把舉錢契拿來吧,我簽。他如今見過世面了,等閑幾百貫的借契,簽得勝似閑庭信步。蘇諒微微一笑,取出另外一軸紙狀:“還有這一千貫,算是小老奉送?!?/p>
“你還要多少通行符牒?”李善德以為他又要做什么交換。
“夠了,那東西拿多了,也會燒手?!碧K諒把紙狀朝前一推:“這一次不算借貸,算我投大使一個前程。”
“前程?”
“這一次試驗若是成功,大使歸去京城,必然深得圣眷。屆時荔枝轉運之事,也必是大使全權措手。小老的商團雖小,也算支應了大使幾次試驗,若能為圣人繼續(xù)分憂報效,不勝榮幸?!崩钌频侣牫鰜砹?。蘇諒這是想要吞下荔枝轉運的差遣——所謂“報效”,是說朝廷將一些事務交給大商人來辦理,所支費用,以折稅方式補償。比如有一年,圣人想要在興慶宮沉香亭植牡丹千株,上林署接了詔書,便委托洛陽豪商宋單父代為報效籌措。圣人得了面子,上林署得了簡便,宋單父則趁機運入秦嶺大木數百根,得利之豐,甚于花卉支出十倍。
若蘇諒能盤下荔枝轉運的報效,其中的利益絕不會比宋單父小。蘇諒見李善德沒回答,開口道:“當然。這保鮮的法子,是大使所出。小老情愿讓出一成利益,權做大使以技入股。”
李善德道:“這法子成與不成,尚無定論,蘇老這么有信心么?”
“做生意,賭得便是個先機。若等試驗成了再來報效,哪里還有小老的機會?”
“就這么說定了??!”
李善德一點沒有猶豫。他沒有時間了,這將是最后一次試驗,不成功便成鬼。至于早上想逃到嶺南避罪的念頭,早已被拋至腦后。
兩人就一些細節(jié)開始商議,全情投入,卻不防屋外有一只黑色耳朵貼在門框上,安靜地聽著。
一個時辰之后,五嶺經略使后衙。
趙欣寧匆匆趕到何履光的臥室門口,敲了敲門環(huán),低聲道:“節(jié)帥,有樁急事,須向您稟報。”屋里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夾雜著女人略帶不滿的嬌嗔。門一開,何履光只穿著條褻褲出來了,一身汗津津的。
“什么事,這么急!”
趙欣寧一指旁邊跪地的林邑奴:“館驛傳來消息,那個李善德,似乎把新鮮荔枝搞出點眉目了?!焙温墓饷碱^一擰:“怎么可能?”趙欣寧狠狠踢了林邑奴一腳:“這個林邑奴太蠢笨,只聽個大概,卻說不清楚!”然后又道:“但至少有一點很清楚,蘇諒那只老狐貍,又投了一千五百貫在里頭?!?/p>
胡商向來狡黠精明,無寶不到。他既然肯投資這么大金額,想必是有成算的。何履光舔舔嘴唇:“那只清遠笨雞,還真給他辦成了?那……要不請叫他過來敘敘話?”
趙欣寧輕搖了一下頭:“節(jié)帥,您細想。倘若他真的把新鮮荔枝送到京城,會是什么結果?”
“圣人和貴妃娘娘肯定高興啊。”
“那圣人會不會想,這么好吃的東西,為何早不送來?一個上林署的小監(jiān)事,尚且能把這事辦了,嶺南經略使怎么會辦不成?他到底是辦不成,還是不愿意辦?我交給他別的事,是不是也和新鮮荔枝一樣?
——節(jié)帥莫忘了,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