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俊豪立刻停止了哭嚎,從姜麗麗手中搶過遙控器,得意地按起來。那臺二十四寸的二手彩電上的畫面立刻從非洲的鬣狗變成了動畫片。而姜麗麗坐在原地,如同被奪去權力的老猴王,氣鼓鼓地等待下一次奪權的機會。
用不吃早餐的方式抗議是不成的,林曉莉在這點上非常強硬。盡管她已經比棚戶區(qū)的很多媽媽好得多,從不采用她們的諸如“打一頓就好了”之類的建議。這群女人可能是因為孩子都不在身邊的緣故,對于林曉莉的育兒方式有異常的建議熱情,姜麗麗甚至在她弟弟高燒時親耳聽見過其中一個人建議林曉莉用童子尿煮雞蛋給他吃,考慮到她弟弟是棚戶區(qū)唯一的小男孩,姜麗麗不得不承認她這個自產自銷的方案實在太過驚悚,以至于在她的腦中烙印至今。
好在林曉莉也并不聽從她們的建議,相信你已經聽出來了,在這個混亂而嘈雜的棚戶區(qū),姜麗麗家的地位是稍高的,她父母如同狼群中的狼王夫妻,擁有在棚戶區(qū)少有的繁衍和養(yǎng)育后代的權力,與此同時,和她同齡的那些小孩很多都被扔在老家,當留守兒童。一年才能見到自己的父母一次。
這一切都是姜麗麗的父親姜茂林帶來的。
盡管此時姜茂林仍未出場,我仍然十分樂意向你介紹他。姜茂林,姜麗麗的父親,一位野心勃勃的農家子弟,據他所說,他的爺爺,也就是姜麗麗的太爺爺,曾經是國民黨的軍官,曾參與抗日戰(zhàn)爭,在解放后被gongchandang收編,并參與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至今姜麗麗家仍然殘留許多他的痕跡。盡管家底因為他地主階級的出身被折騰干凈,但在平反后,他還是擁有了一個非常體面的公職,并因為年齡問題,交給姜茂林的叔父接班。姜茂林的叔父也很知道感恩,對家族中其他兄弟姐妹做出承諾,任何一個孩子要讀書,他都供到大學。
但姜茂林沒有考上大學。
他像許多世人眼中夸贊的“聰明人”一樣,一鼓作氣,但后勁不足??偸茄杆僬宫F他的天賦又迅速泯然于眾人,這讓他總在人群中處于稍微高一點,又不足以擺脫原本的階層。就如同他在這個工地上的位置,他是這群工人的領頭,負責監(jiān)督他們上工,以及代替他們去和工頭交流請假之類的問題。如果工頭需要臨時加班之類的消息,也是由他向下傳達。作為回報,他得以獲得比普通工人高一點的工資,以及在窩棚區(qū)里挑選唯一一間水泥房子的機會,他的房中有一個簡陋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他也能把林曉莉和姜麗麗姐弟接過來一起生活。
在這之前的許多日子,以及他涉足的許多行業(yè)中,他也擁有這樣的許多特權??偸瞧胀ㄈ松愿叩囊慌?,不會泯然眾人,但也不足以讓姜麗麗和他們的身份有本質的區(qū)別。就好像姜麗麗住的雖然不是石棉瓦屋頂,但也仍然無可避免地在玩耍的時候被別人家的石棉瓦屋頂“蜇”過一樣。
而姜麗麗的母親林曉莉顯然也清楚這一點。
正是因為清楚,所以她才格外要跟這些棚屋里的女人劃清界限。盡管她們無比想獲得她的認可,時時觀察她的舉動和穿著,想辦法進行模仿,并且熱情地在每一次她需要她們的時候給予許多善良但無用的建議。
和姜茂林不過五官端正不同,林曉莉稱得上一個美人。事實上,她正是因為漂亮,才被說親的人從她家的小山村挖出來,嫁給稱得上體面人家的姜茂林的。她也因此對于自己的容貌格外珍惜,而且對于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從不懷疑。畢竟每年過年,帶著那些新奇昂貴的禮品回到她那個還沒有通車的娘家時,她身邊的親戚都會提醒她這一點。
林曉莉從不屑于與棚戶區(qū)的女人為伍,為了和她們劃分開,她采取了許多在她們看來毫無必要的浪費。比如從不自己做早餐,只在買菜的時候順便帶回來一家的早餐,光顧那些她們從不會光顧的工地外的早餐攤子,在那個時候,早餐攤子供應的還是當地的居民,那些日上三竿才懶懶散散下樓,然后去上班的居民。
林曉莉甚至擠入了當地居民的牌局。每天下午,她穿上最好的一身衣服,還有放假時擠公交去服裝市場買的珍珠項鏈,去和當地的居民打牌。林曉莉天生具有這種能力,她像是雨林中的某一種攀援植物,柔弱而堅韌,永遠不放棄往上爬。用現在的話說,她這叫向上社交的能力。
而她的固執(zhí)在這一次達到最高,她要姜麗麗去上當地的小學,她通過自己的牌友弄到一個名額。許多年后,這件事的后果才延宕開,一是姜茂林因此懷疑她出軌,一是林曉莉也曾很多次,提起那個打牌的地方房東的兒子,如何追捧她,如何想娶她。這樣的男性還有很多,如同星星一樣點綴著她的回憶,但很快她回到現實中,忍受姜茂林越來越糟糕的經濟狀況和偶爾的毆打。
但這時候一切都還沒來得及發(fā)生,姜麗麗還只是個尋常的六歲小女孩,盡管從小被夸贊聰明,但在城市的復雜環(huán)境里還是有點眼花繚亂。不只是姜麗麗,那一代農村小孩都要經歷這一段,城市對外來者從來不友好,像在別人的客廳留宿睡沙發(fā)一般,有種全方位的被注視感。
當然姜麗麗早早學會觀察和模仿,她從小是個聰明孩子,兼顧姜茂林的聰明和林曉莉的聰明。就像林曉莉也迅速學會了所謂城里人的打扮,在涼鞋里穿上siwa,穿上各色鮮艷的連衣裙,并且把頭發(fā)燙卷一樣。
所以當姜麗麗站在那間寫著“迎春區(qū)第三小學”的水泥建筑面前,她并不覺得很慌張,反而有點躍躍欲試,小孩子的時候,常常有一種從胃中升騰起來的輕飄飄的感覺,迫不及待去做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