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貍一見這房間內(nèi)鋪著柔軟的茵毯,立刻跳出阿僮的懷抱,避開李善德的擁抱,徑直去了墻角蜷起來,呼呼大睡。
阿僮這次帶了兩筐新鮮荔枝,居然身后還跟著幾個(gè)同莊的峒人。他們一見到李善德,就開始哄哄地叫起來,說要喝長安酒。李善德這才想起來,他之前答應(yīng)過他們,要帶些長安城出產(chǎn)的佳釀到嶺南來。所以這些人一聽說城人回來了,便跑過來討酒喝。
李善德笑容頗不自然。他這次趕回嶺南,日夜兼程,連行李都嫌多,更不可能帶酒回來。阿僮見他有些不對勁,拽到一邊悄聲問道:“城人,酒你忘帶啦?”
“哎,哎,事務(wù)繁忙,真的沒空帶?!?/p>
“我的蘭桂芳你也沒帶?”
“慚愧,慚愧……”
阿僮瞪了他一眼:“就交代你一件事,還給忘了!你的記性還不如斑雀呢!我把荔枝帶回去了!”她說完,走到峒人們面前,嘰嘰咕咕地解釋。峒人們發(fā)出失望的嘆息聲,可終究沒有鬧起來。
李善德趁機(jī)說我請大家喝廣州城里的酒。峒人們一聽,也是難得的機(jī)會(huì),復(fù)又興奮起來。李善德讓驛館取來幾壇波斯酒,拍開壇口,請大家開懷暢飲。這些峒人一邊喝著,一邊大叫大唱,在房間內(nèi)外躺了一地。驛館的掌柜一臉厭惡,可礙于李善德的面子,只得忍氣吞聲地小心伺候著。阿僮倚著案幾,拿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后斜瞇著眼看那個(gè)掌柜,對李善德道:“瞧,你們城人看我們峒人,就是這種眼神,就好像一條細(xì)犬跑到他榻上似的?!?/p>
李善德“嗯”了一聲,卻沒答話。手里這醇如琥珀的波斯酒,又讓他想起蘇諒來。阿僮見他有心事,好奇地問起,李善德便如實(shí)說了。
阿僮驚道:“原來今天是你生日?!崩钌频锣艘豢诰疲嘈Γ骸拔迨?,還像個(gè)轉(zhuǎn)蓬似的到處奔波,不得清閑?!?/p>
“那你干嘛還要做?”
“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哇。就像蘇老這事,我固然想踐諾,卻也無可奈何。”他瞥了眼大睡的花貍:“還是你和花貍的生活好,簡單明了,沒那么多煩惱?!?/p>
阿僮從筐里翻出一枚碩大的荔枝:“喏,這是今年園子目前結(jié)出最大的一枚,我們都叫它丹荔,每年就一枚,據(jù)說吃了以后能延年益壽。你今天既然生日,就給你吃吧?!崩钌频陆舆^荔枝,有點(diǎn)猶豫:“這如今可都是貢品了。”阿僮一拍他腦袋:“園子里多了,不差這一枚。你不吃我送別人去?!?/p>
李善德輕輕剝開來,里面現(xiàn)出一丸溫香軟玉,晶瑩剔透,手指一觸,顫巍巍的好似脂凍,果然與尋常荔枝不同。他張開嘴,小心翼翼地一整個(gè)吞下去,那甘甜的汁水霎時(shí)如驚浪一般,拍過齒縫,漫過牙齦,滲入滿是陰霾的心神之中,令精神為之一澄。
“謝謝你,阿僮姑娘。”
阿僮不以為然地一擺手:“謝什么,好朋友就是這樣的。你忘了給我?guī)Ь?,但我還是愿意給你拿丹荔——那個(gè)蘇老頭真是急性子,怎么不聽你解釋呢?”
“唉,這件事錯(cuò)在我,而且他的損失也確實(shí)大。找機(jī)會(huì)我再報(bào)償他吧。”李善德拍了拍腦袋,想起了正事,“哎,對了。你的園子,掛著的荔枝還夠吧?”
“你這人真啰嗦,問了幾遍了?都留著沒摘呢?!卑①渍f到這個(gè),仍是氣鼓鼓的,“你們城人壞心思就是多,要荔枝就要吧,非要劈下半條枝干。運(yùn)走一叢,要廢掉整整一棵好樹呢。”“我知道,我知道。橫豎一年只送去幾叢,不影響你園子里的大收成。我會(huì)問皇帝給你補(bǔ)償,好布料隨便挑!”
“再不信你了,先把長安酒兌現(xiàn)了再說!”
“呃,快了,快了。眼看這幾日即將啟運(yùn),我一到長安馬上給你發(fā)?!?/p>
李善德帶著微微的醉意承諾。他把花貍攬過來,揉著肚子,撥弄著耳朵,聽著呼嚕呼嚕的聲音,也不知是打鼾還是舒服。他忍不住腹誹了一句,這樣的主子,伺候起來才真是心無芥蒂。
次日李善德酒醒之后,發(fā)現(xiàn)阿僮和那一群峒人早已離開,只把花貍剩在他懷里。他想趕緊起身辦公,花貍卻先一步縱身躍到案幾上,一腳把銀牌踢到地上去,然后伸出爪子把文書邊緣磨得參差不齊。他嚇得想要把它抱開,它一回身,居然開始用牙咬起地上的牌子來。
“要說不畏權(quán)貴,還得是你呀?!崩钌频掠质菬o奈又是欽佩,掏出一塊魚干,這才調(diào)開了圣主的注意力,把牌子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