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姐兒!”一路趕回來的孟寧,右腳剛跨進母親的正屋,就被迎面而來的一雙手猛地抓住了胳膊,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她的大伯娘——溫月娥正悲戚滿面的望著她,往日里總愛描眉畫眼的婦人,此刻臉上的脂粉早被淚水沖得溝壑縱橫,鬢邊的珠花歪歪斜斜地垂著,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只一個勁扒著她肩頭慟哭。
“伯娘,您先緩口氣。
”孟寧伸手攬住她顫抖不止的后背,指尖輕輕順著她起伏的脊背,聲音放得極柔,“出什么事了?您慢慢說。
”她目光微側(cè),望向坐在窗邊的母親。
蘇荷手里攥著塊shi帕子,不住地唉聲嘆氣,見女兒望過來,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那抹shi痕卻越發(fā)清晰。
是……是冉兒……”溫月娥好不容易喘勻口氣,偏過頭時,眼圈紅得像要滴血,聲音嘶啞得厲害,“你大伯他……他把冉兒許了陰親。
”“什么?”孟寧猛地一怔,抓著溫月娥的手不自覺收緊,眼底滿是驚怒與不解,“陰親?讓冉兒去給死人做媳婦?”蘇荷接過話:“那高家說,是冉兒命硬克夫,才讓他們家高夜婚前去了……非要冉兒按先前的婚約,嫁去給高夜做鬼妻不可。
”“好一個‘克夫’!”孟寧猛地松開手,冷笑一聲,眼底怒火幾乎要燒出來,“那高夜成婚前幾日還在明嬌坊流連忘返,這才惹來殺身之禍,如今倒成了冉兒的錯?”“想讓冉兒替他守那座孤墳,高家的算盤打得倒精!”這話又急又狠,帶著股子不容錯辨的戾氣。
溫月娥被她吼得瑟縮了一下,垂著頭喏喏道:“寧姐兒,慎言……這話要是傳到外頭去,怕是要連累你落個潑辣名聲……”孟寧恨鐵不成鋼地攥住溫月娥的手,用力晃了晃:“伯娘!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顧著那勞什子名聲!真要為了名聲退讓,冉兒這條命就徹底斷送在陰婚里了!”溫月娥被她吼得一哆嗦,眼淚掉得更兇,死死咬著嘴唇,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哽咽道:“是……是我沒用……是我護不住冉兒……”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
孟寧深吸口氣,放緩了語氣:“伯娘,我問您,孟耀是不是在大伯跟前嚼了什么舌根?”她料定這事與大伯前妻留下的那個兒子脫不了干系——保不齊就是那小子怕冉兒的婚事連累他攀附權(quán)貴娶貴女,才攛掇著大伯非要應(yīng)下這陰親。
“你……你怎么知道?”溫月娥像被人當(dāng)面掀開了遮羞布,臉騰地紅了,攥著帕子的手在膝上絞來絞去,眼神躲閃著不敢看孟寧,聲音細若蚊蚋。
“孟耀那性子,從小就把冉兒視作眼中釘!”孟寧眉峰一蹙,語氣陡然凌厲,“當(dāng)初攔著不讓冉兒進學(xué)堂的是他,吃飯時嫌您和冉兒‘晦氣’,非要分桌的也是他!”她往前湊了半步,目光如炬:“如今冉兒的事礙著他的前程了,他怎么會不踩上一腳,把冉兒往死里推?”溫月娥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只化作兩聲含混的“嗯”,眼底翻涌著難堪與無力——她何嘗不知,可那畢竟是名義上的兒子,她一個后母,哪有底氣辯駁?孟寧看她這副模樣,便知她心里仍是七上八下。
索性單刀直入,攥著她的手逼視著她:“伯娘,您只說一句——您是要一個隔著肚皮、隨時能捅冉兒刀子的兒子承歡膝下,還是要您懷胎十月、血濃于水的冉兒活著陪在您身邊?”溫月娥猛地抬頭,撞進孟寧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
那里面沒有猶豫,沒有怯懦,只有不容動搖的堅定。
她心頭一震,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下,喉頭動了動,再開口時,聲音雖輕,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決絕:“我要冉兒……我只要冉兒……”孟寧勾起嘴角:“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官府起來也怕是不溫不火,伯娘若是信我,便……”“陰陽配對,地府結(jié)緣——”濃墨夜色,高家宅子原本纏滿白布的梁上被摻進了紅綢,有些不倫不類的詭異感。
屋檐還掛著搖搖晃晃的幾盞白燈籠。
風(fēng)一吹,拋灑的紙錢紛紛揚揚,燈影落在下面被人提前畫好紅臉蛋的紙人臉上,明明沒有眼睛,卻看得院里的人不由自主的惶惶起來。
請來的陰陽先生見怪不怪,繼續(xù)吆喝道:“紅綢引路,紙錢開道,黃泉路上好成雙!”高夫人還紅腫著差點為兒子哭瞎的眼睛,看著一旁被兩個婆子壓在蒲團上的孟冉卻滿臉笑意,生生顯出一份疼愛來。
她滿意今日孟冉的乖巧,沒費什么力氣就把她半夜從孟宅抬了過來,換上嫁衣后只哭卻不鬧。
只是保險起見,她還是囑托了兩個婆子壓著她,免得臨到陣前被孟冉跑了,他兒子在地下沒人伺候。
堂屋正中擺著兩口薄棺,左邊是高夜的,棺前立著他的牌位,黑漆描金,冷森森的;右邊并排放著的,是孟冉的嫁衣。
簇新的紅緞子上繡著鴛鴦,此刻卻被搭在臨時支起的木架上,像個沒有魂魄的人形,領(lǐng)口垂著的紅穗子一動不動,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高家族長穿著深色壽衣似的褂子,手里捏著本發(fā)黃的婚書,聲音發(fā)抖地念著什么“陰陽相契,生死為憑”。
念到一半,一陣風(fēng)撞開虛掩的門,吹得白燈籠“嘩啦”作響,牌位前的燭火猛地竄起半尺高,又倏地矮下去,把眾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他心里又罵了兩句高夫人這瘋婆子,結(jié)個陰親還要搞個這么大的陣仗,巴不得她兒子真從地里爬出來似的。
“男有聘,女有妝,陰曹地府配成雙!今日吉時,魂歸一處,牌位并立,香火同享——喝了這碗合巹酒,來生再做連理枝!”有人端來一碗合巹酒,陰陽先生舀了半勺,先潑在高夜的棺前,剩下的遞給按著孟冉的一個婆子,竟要她往孟冉嘴里灌。
孟冉閉緊了嘴,掙扎起來,紅蓋頭滑到肩頭,露出她煞白的臉,眼里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青磚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