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驛站附近的農(nóng)戶,他們在負擔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額外的白直徭役,沒人愿意。沒關系,那么只消繳納兩貫荔枝錢,便可免除這個勞役。
“如此一來,國庫、內(nèi)帑兩便,不勞一文而轉運饒足,豈不是比你那個找商人報效的法子更好?”
楊國忠話音剛落,李善德已脫口而出:“下官適才磨算一下。荔枝轉運路程四千六百里,所涉水陸驛站總計一百五十三處,每驛月均用度該四十貫,半年計有三萬六千七百二十貫;每站附戶按四十計,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戶,丁口約萬人,荔枝錢總有兩萬貫上下。合計五萬六千七百二十貫?!?/p>
“好快的算計?!睏顕已劬σ涣痢?/p>
李善德又道:“本次荔枝轉運,總計花費三萬一千零二十貫,尚有兩萬五千七百貫結余。”楊國忠臉色猛地一沉:“怎么?你是說本相貪黷?”
“不敢,只想知道去向?!?/p>
“哼,自然是入了大盈庫,為圣人報忠?!?/p>
李善德欽佩道:“下官淺陋駑鈍,只想要怎么找圣人要錢;您事情做完,居然還幫圣人賺了錢,還是右相有手段?!?/p>
這恭維話,楊國忠聽著總有點不自在。這老吏太不會講話,難怪在九品蹉跎了二十多年。他捋了捋胡髯,決定在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之前,中止這次會面。
不料李善德從懷里拿出一卷泛黃的紙卷,恭敬地擱在膝前的毯子上,肩膀一松,似乎剛剛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楊國忠嘴角一抽,不會吧?你一個明算及第的老吏,難道也想學人家投獻詩作?
李善德把紙卷徐徐展開,里面不是詩句,涂滿了數(shù)字與書法拙劣的字跡?!皢⒎A右相,這是昌江縣黃草驛的賬冊。他們在荔枝轉運期間發(fā)生逃驛,下官只收得賬冊回來。”“這種小事交給兵部處理,該懲戒懲戒,該追比追比,你拿給本相做什么?”
“右相難道不好奇,他們?yōu)楹翁芋A?為何附近村落也空無一人?”
李善德見楊國忠保持著沉默,翻開一頁,自顧說起來:“這賬冊上記得頗為清楚。黃草驛每月用度三十六貫四百錢,由附戶二十七戶分攤,每戶攤得一貫三百四十八文。長行寬限半年,等若每戶平白多繳八貫,再加上折免荔枝錢,每戶又是一貫五百錢。”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高了起來:“這些農(nóng)戶俱是三等貧戶,每年常例租庸調(diào)已苦不堪言。下官去找到的那個村落,家無余米,人無蔽衫,連扇像樣的屋門板都沒有。如今平白每戶多了九貫五百錢的負累。讓驛長如何不逃?讓村落如何不散?”
楊國忠愕然地瞪著他,沒料到這小官居然會這么說……不,是居然敢這么說。
“原本我在預算里,特意做進了貼直錢,給驛戶予以補貼。沒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從中賺得錢來。內(nèi)帑固然豐盈,這驛戶的生死,您就不顧了么?”
“哼,只是個例罷了,又不是個個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達什么?”
“右相可知道。為了將這兩壇新鮮荔枝送到長安城,在從化要砍毀多少成樹?三十畝果園,兩年全毀。一棵荔枝樹要長二十年,只因為京城貴人們吃得一口鮮,便要受斧斤之斫。還有多少騎手奔勞涉險,多少牧監(jiān)馬匹橫死,多少江河槳擼折斷,又有多少人為之喪命?”楊國忠的表情越發(fā)不自然了,他強壓著怒氣喝道:“好了,你不要說了!”
“不,下官必須得說明白,不然右相還沉浸其中,不知其理!”李善德弓著身子,壓抑了二十多年的能量,從瘦弱的身軀里爆發(fā)出來,令得堂堂衛(wèi)國公一時都不能動彈。
“右相適才說,不勞一文而轉運饒足,下官以為大謬!天下錢糧皆有定數(shù),不支于國庫,不取于內(nèi)帑,那么從何而來?只能從黃草驛館、從化荔園榨取,從沿途附戶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談何不勞一文?”
“你!你瘋了!”楊國忠揮起月桿,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頭上,登時打出一條深深的血痕。李善德不避不讓,目光炯炯:“為相者,該當協(xié)理陰陽,權衡萬事。荔枝與國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權衡,圣人心中,又覺得孰輕孰重?”
月桿再次揮動,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xiong口。他仰面倒了下去,口中噴出一口血來。
“滾!滾出去!”
楊國忠手持月桿,青筋綻起,眼角赤紅,感覺連呼吸都是燙的。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當著他的面這么說,這老頭子簡直是魔怔了。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這股怒意不甚精純,其中還夾雜著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情緒,也許是惱羞,也許是畏懼,也許還有一點點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