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手持月桿,青筋綻起,眼角赤紅,感覺連呼吸都是燙的。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當(dāng)著他的面這么說,這老頭子簡直是魔怔了。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這股怒意不甚精純,其中還夾雜著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情緒,也許是惱羞,也許是畏懼,也許還有一點點驚慌。
李善德勉強從茵毯上爬起來,先施一禮,把銀牌拿出放在面前,然后拄起拐杖,一瘸一拐離開了金碧輝煌的內(nèi)堂,離開這間“棟宇之盛,兩都莫二”的偌大楊府,離開宣陽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蹣跚而去……
兩日之后,韓承與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出去西市喝酒,還是那一家酒肆,還是那一個胡姬,只是酒味濃烈了許多。因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個能人,有兩副神行甲馬,能把新鮮荔枝從幾千里之外一夜運到京城。貴妃聞之,笑得明艷無儔。
他們本以為李善德是為慶賀升官,誰知他把自己與楊國忠的對話講了一遍。聽完之后,兩個人俱是大驚失色。
韓十四顫聲道:“我說怎么這兩天彈劾你的文書變多了。本以為樹大招風(fēng),引來嫉妒而已,沒想到卻是你開罪了右相……”
杜甫不解道:“良元兄立下大功,能有什么罪過被彈劾?”
“嶺南朝集使彈劾你私授符牒,勾結(jié)奸商;蘭臺那邊彈劾你貪黷坐贓,暴虐奴仆;戶部也收到地方投訴,說你強開冰庫,巧取豪奪——就連我們比部,都受命要去勾檢你從上林署預(yù)支三十貫驛使錢的事?!?/p>
韓承掰著手指頭,一樣樣數(shù)過來。杜甫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心思單純,可沒想到那些人會巧立出這么多罪名來。李善德反倒極為平靜:“我這幾日好好陪了陪家人,物什也都收拾好了,自辯表也寫好了,只待他們上門拿人了。這次叫兩位來喝酒,一來是感謝平日照顧提點之恩,二來是代我照顧下家人?!?/p>
杜甫激憤難耐,從席間站起來:“良元兄,你為民讜言,仗義直諫,何罪之有?我去上書,跟圣人說去!”韓承一把將他拽回去:“老杜啊,別激動,你只是個兵曹錄事參軍,不是拾遺啊,哪來的權(quán)限……”杜甫反復(fù)起坐數(shù)次,顯然內(nèi)心澎湃至極。韓承勸住了這邊,又看向李善德:
“可我還是不明白。良元兄你這么多年,汲汲于京城置業(yè),眼看多年夙愿得償,怎么卻自毀前途呢?”
李善德拿起酒杯,玩味地朝著廊外檐角望去,那里掛著一角湛藍色的天空,顏色與嶺南無異。
“我原本以為,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從此仕途無量,應(yīng)該會很開心。可我跑完這一路下來,卻發(fā)現(xiàn)越接近成功,我的朋友就越少,內(nèi)心就越愧疚。我本想和從前一樣,茍且隱忍一下,也許很快就習(xí)慣了。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殘碑旁,看著那荔枝送進春明門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點都不高興,只有滿心的厭惡。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沖動是茍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p>
“我給你們講過那個林邑奴的故事吧?他一世被當(dāng)做牲畜,拼死一搏,賺得作為一個人的尊嚴(yán)。我其實很羨慕他。我在京城憋屈了二十多年,如老犬疲騾,汲汲營營。我今年五十三歲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時候爭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子美,你那一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錯,但我現(xiàn)在還是喜歡最后一首多些?!?/p>
他拍著案幾,謾聲吟道:“從軍十年余,能無分寸功。眾人貴茍得,欲語羞雷同。中原有斗爭,況在狄與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弊詈髢删?,重復(fù)了數(shù)次,拍得酒壺里的酒都灑了出來。
對面兩人一陣沉默。杜甫忽然開口道:“這次若是良元兄事發(fā),有司會判什么結(jié)果?”韓承沉思片刻,艱澀開口:“這個很難講,要看右相的憤恨到什么地步了。他有心放過,罰俸便夠了,若一心要找回面子,五刑避四也不奇怪。”
唐律計有五刑:笞、仗、徒、流、死。韓承說五刑避四,其意不言而喻。
李善德大笑,神意舒展:“今日不說這個,來喝酒,來喝酒。對了,我還有一件小事要拜托?!闭f完他從腰間拿出一個繡囊,擲到桌上,聽聲響里面似有不少珠子。
“這是海外產(chǎn)的貝珠額鏈,你們兩位拿著,空閑時幫我買些長安的好酒,尤其是蘭桂芳,多買幾壇,看是否有機會運去嶺南?!眱扇巳绾温牪怀鲞@是托孤,正待悶悶舉杯,忽然酒肆外進來一人。李善德定睛一看,竟是當(dāng)初替馮元一傳話的那個小宦官。
小宦官走到李善德案前,仍是面無表情:“今日未正,金明門。”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又是哪一出。金明門乃是興慶宮西南的宮門,墻垣之上即是花萼相輝樓,這是要做什么?
李善德雖一頭霧水,卻不敢不信。上一次這“馮元一”讓他去招福寺,結(jié)果賺得了楊國忠的信任,荔枝轉(zhuǎn)運這才得以落地,這一次不知又安排了什么目的。
杜甫擔(dān)心道:“會不會是右相的圈套?”韓承卻說:“右相想弄死良元兄,只怕比碾死螞蟻還容易,用得著這么陷害么?”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一拍案幾,對李善德道:“我們陪你去!”算算時辰,如今差不多未初快過了。三人結(jié)了酒錢,匆匆朝金明門趕去。上一次是招福寺招待衛(wèi)國公觀霞龍,被李善德撞見,這次金明門附近應(yīng)該也有什么活動,與他密切相關(guān)。
韓承與杜甫左右各一打聽,發(fā)現(xiàn)這里今日居然有觀民之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