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琢磨著如何進入那三處閣架庫,無意中掃到了卷軸外插的那一角抄目標簽,上頭密密麻麻許多墨字。
如果一軸文牒的流轉(zhuǎn)跨了不同衙署,負責入檔的官吏為了省事,往往懶得更換新標簽,只用筆劃掉舊標簽上的字跡,把新抄目寫上去。所以對有心人來說,光看抄目便知道它的流轉(zhuǎn)過程。李善德疑惑地拿起來仔細看,發(fā)現(xiàn)它在尚食局、太府寺、宮市使和嶺南朝集使手里都呆過,然后才送來司農(nóng)寺。而司農(nóng)寺卿二話沒說,直接下發(fā)給了上林署。
讀罷這條抄目,李善德眼前不由得一陣暈眩。他意識到,不必再去吏部和蘭臺查驗了。
從一開始,圣人想要的,就是六月初一吃到嶺南的荔枝。
不是荔枝煎,是新鮮荔枝。
荔枝三日便會變質(zhì),就算有日行千里的龍駒,也絕無可能從五千里外的嶺南把新鮮荔枝運到長安。所以荔枝使這個差遣,是注定辦不成的,它不是什么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一個衙署都避之不及。
于是李善德在抄目里,看到了一場馬球盛況:尚食局推給太府寺,太府寺傳給宮市使,宮市使踢到嶺南朝集使,嶺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農(nóng)寺。司農(nóng)寺實在傳無可傳,只好往下壓,硬塞到上林署。
李善德雖然老實忠厚,可畢竟在官場呆了幾十年,到了這會兒,如何還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誰讓他恰好在這一天告假去看房,眾人一圓議,把不在場的人給公推出來。劉署令為了哄他接下這枚燙手梨子,先用酒菜引他入彀灌醉,然后故意把“鮮”貼黃成“煎”,反正只要沒鈐大印,李善德就算事后發(fā)現(xiàn),也說不清楚。
一想明白此節(jié),李善德手腳不由得一陣抽搐,軟軟跌坐在閣架庫的地板上?;秀敝?,他感覺自己呆在一個狹窄漆黑的井底,渾身被冰涼的井水浸泡。他抬起頭,看到那座還未住進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隨著一片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絲不見……
……他再度醒來時,已是二月四日的早上。昨晚皇城已經(jīng)關閉,無法進出。李善德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回到上林署的宿直間,又是何時睡著的。他心存僥幸地摸了摸枕邊,敕牒還在,可惜上面“荔枝鮮”三字也在。
看來昨天并不是一個噩夢。他失望地揉了揉眼睛,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毫無力氣。明媚的日光從窗牖空隙灑進來,卻不能帶來哪怕一點點振奮。
對于一個已提前判了死刑的人,這些景致都毫無意義。二十八年的謹小慎微,只是一次的不經(jīng)意,便陷入了萬劫不復。夫人孩子隨他在長安過了這么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要有宅可居,卻又要傾覆到水中,想到這里,李善德心中一陣抽痛,抽痛之后,則是無邊的絕望。
區(qū)區(qū)一個從九品下的上林署監(jiān)事,能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呆到了午后,終于還是起了身,把頭發(fā)簡單地梳攏了一下,搖搖擺擺地走出上林署。很多同僚都看到他,可沒人湊過來,只是遠遠竊竊私語,如同看一個死囚犯。
李善德也不想理睬他們,昨天若不是那些人起哄,自己也不會那么輕易被騙入彀中。他現(xiàn)在不想去揣測這些蠅營狗茍的心思,只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
他離開皇城,憑著直覺朝家里走去。走著走著,忽然聽到一聲呼喊:“良元兄,你怎么在這里?”
李善德扭頭一看,在街口站著兩個青袍男子。一個細眼寬頤,面孔渾圓有如一枚肉銅鏡,還有一個瘦肖的中年人,八字眉頭倒撇,看上去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面相。
這兩個都是熟人。胖胖的那個叫韓承,在刑部比部司任主事,因為家里排行十四,大家都叫他韓十四;瘦的那個叫杜甫,如今……李善德只知道他詩文不錯,得過圣人青睞,一直在京待選,別的倒不太清楚。
韓承一見面,熱情地要拽李善德一起去吃酒,說杜子美剛剛得授官職,要慶祝一下。李善德木然應從,被他們拉去了西市里的一處酒肆中。
一個胖胖的胡姬迎出來,略打量一番他們?nèi)舜┲?,徑直引到了酒肆的一處壁角。韓承嫌她勢利,從腰間摸出十五枚大錢,案幾上一
拍:“今日老杜授官,元該好生慶祝一下,與我叫個樂班來助興!”胡姬一聽這三位里居然有了個實職官,連忙斂起態(tài)度,喚來兩個龜茲樂手。
她又從壚端取來三爵桂酒,說是酒家贈送,韓承臉色這才好點。杜甫局促道:“十四,我也不是甚么高官,不必如此破費。”“怕什么,改日你贈我一篇詩文便是?!表n承豪爽地擺了擺手。
兩個高鼻深目的龜茲樂手過來,先展開一簾薄紗,左右掛在壁角曲釘上,然后隔著簾子奏起西域小曲來。韓承拿起酒爵,對李善德笑
道:“良元兄,你是有所不知。吏部這一次本是授了河西縣尉給子美,結(jié)果他給推了,這才換成了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雖是個閑散職位,好歹是個京官。當今圣上是好詩文的,子美留在長安,總有出頭之日?!?/p>
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卻自嘲道:“兵曹參軍實非我愿,只為了幾石祿米罷了,否則家里要餓煞。五柳先生可以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賢遠矣?!表n承見他又要開始絮叨,連忙舉起酒爵:“來,來,莫散發(fā)陰能量了,你可是集賢院待制過的,前途無量,與我們這些濁吏不一樣?!比伺e起酒爵,一飲而盡。這桂酒是用桂花與米酒合釀而成的香酒,香氣濃郁,李善德一入口,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連新宅中那棵桂樹開花也見不到,不由悲從中來,放下酒爵淚水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