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zhuǎn)眼,就是一年過去。
“李家大嫂,來喝荔枝酒啦。”
阿僮甜甜地喊了一聲,把肩上的竹筒往田頭一放。李夫人取出兩個木碗,旋開筒蓋,汨汨的醇液很快便與碗邊平齊。
阿僮從懷里又取出兩個黃枇,遞給李夫人身旁的小女孩。小女孩不去接黃枇,卻過去一把抱住她肩上的花貍,揉它的肚皮。花貍有些不太情愿,但也沒伸出爪子,只是嘴里哼哼了幾聲。
遠處的林田里,一個人影正揮汗如雨地攪拌著漚好的糞肥,雖然他一條腿是瘸的,干勁卻十足。他正要把肥料壅埋到每一根插在地上的荔枝樹枝下。它們的枝節(jié)上皆有一處臃腫,好似人的瘤子一樣,還用黃泥裹得嚴嚴實實。隱隱已生出白根毛。如果培育得法,枝條很快就能扎下根去。
阿僮朝那邊眺望了一眼,轉(zhuǎn)身要走。李夫人笑道:“都一年了,你還生他氣呢?既是朋友,何必這么計較?!?/p>
“哼,等他把答應我的荔枝樹一棵不少地補種完,生出葉子來再說吧!”阿僮哼了一聲,又好奇地問道:“你們從那么好的地方跑來這里,你難道一點都不怪那個城人?”
李夫人撩起額發(fā),面色平靜:“他就是那樣一個人,我也是因為這個當初才嫁了他?!?/p>
“哈?他是什么樣的人啊?”
“好多年前了,我們一群華縣的少男少女去登華山,爬到中途我的腳踝崴傷了,一個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你知道華山那個地方的險峻,這樣背著一個人下山,極可能摔下萬丈深淵。那些愿為我粉身碎骨的小伙子們都不吭聲了,因為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他把我背起來,一路下山去。我問他怕不怕,他說怕,但更怕我一個人留在山上沒
命?!崩罘蛉苏f著說著,不由得笑起來,“他這個人吶,笨拙,膽小,窩囊,可一定會豁出命去守護他所珍視的東西?!?/p>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還干過這樣的事,看來無論什么爛人都有優(yōu)點。
“其實他去找楊國忠之前,跟我袒露過心聲。這一次攤牌,一家人注定在長安城呆不下去。只要我反對,他便絕不會去跟右相攤牌??蛇@么多年老夫老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內(nèi)心的掙扎。他是真的痛苦,不是為了仕途,也不是為了家人,僅僅只是為了一個道理,卻愁得頭發(fā)全都白了。二十多年了,他在長安為了生計奔走,其實并不開心。如果這么做能讓他念頭通達,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長安?!?/p>
李夫人看向李善德的背影,嘴角露出少女般的羞澀,:“只要他肯背著我下山,無論是華山還是泰山,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阿僮歪了歪腦袋,對她的話不是很明白。她還想細問,忽然看到李善德手持木鍬從田里朝這邊走過來,趕緊一甩辮子,迅速跑開了。過不多時,李善德滿頭大汗地走過來,接過夫人遞來的酒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好酒!這可不是米酒兌荔枝水,而是扎扎實實發(fā)酵了三個月的荔枝果酒。
李善德放下碗,靠著田埂旁的一塊石碑緩緩坐下。雖然小臂酸痛,可渾身出了一層透汗,卻暢快得很。他把碗里的殘酒倒在碑底的土里,似是邀人來喝。
這石碑只刻了“義仆”二字,其他裝飾還沒來得及刻,經(jīng)略府便取消了立碑的打算。李善德索性就把它扛回來,立在園旁做個陪伴。
他給石碑倒完酒,凝望著即將成形的荔枝園,黝黑的臉膛浮現(xiàn)出幾許感慨。
在這一年里,李善德在石門山下選了一塊地,挽起袖子從一個刀筆吏變成一個荔枝老農(nóng),照料阿僮的果園,順便補種荔枝樹贖罪。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叩石墾壤,完全不去理睬世事。唯一一次去廣州城,只請港里的胡商給不知身在何處的蘇諒捎去一封信。
“有點奇怪啊。”
李善德暗自嘟噥了一句。他雖然不問世事,但官員的敏感性還在。荔枝在去年成功運抵京城之后,變成了常貢,轉(zhuǎn)運法也很成熟,按道理今年朝廷從五月份開始就該催辦新鮮荔枝了??山裉於计咴轮辛耍趺礇]見城吏下鄉(xiāng)過問呢?這時他聽見一陣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示意夫人和女兒抱著花貍躲去林中,然后站起身來。
只見頂著兩個黑眼圈的趙欣寧帶著一大隊騎兵,正匆匆沿著官道朝北方而去。他注意到路邊這個荔枝農(nóng)有點臉熟,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勒住韁繩,愕然問道:
“李善德?”
“趙書記?!崩钌频鹿笆譃槎Y。
“你現(xiàn)在居然變成這樣……呵呵?!壁w欣寧干笑了兩聲,不知是鄙夷還是同情?!摆w書記若是不忙,何妨到田舍一敘。新釀的荔枝酒委實不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