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卻自嘲道:“兵曹參軍實非我愿,只為了幾石祿米罷了,否則家里要餓煞。五柳先生可以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賢遠矣?!表n承見他又要開始絮叨,連忙舉起酒爵:“來,來,莫散發(fā)陰能量了,你可是集賢院待制過的,前途無量,與我們這些濁吏不一樣?!比伺e起酒爵,一飲而盡。這桂酒是用桂花與米酒合釀而成的香酒,香氣濃郁,李善德一入口,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連新宅中那棵桂樹開花也見不到,不由悲從中來,放下酒爵淚水滾滾。
韓承與杜甫都嚇了一跳,忙問怎么回事。李善德沒什么顧忌,便把敕牒取出來,如實講了。兩人聽完,都楞在原地。半晌杜甫忍不住
道:“竟有此等荒唐事!嶺南路遠,荔枝易變,此皆人力所不能改,難道沒人說給圣人知么?”
韓承冷笑道:“圣人口含天憲,他定了什么,誰敢勸個不字?你們可還記得安祿山么?多少人說這胡兒有叛心,圣人可好,直接把勸諫的人綁了送去河東。所以荔枝這事,那些衙署寧可往下推,也沒一個敢讓圣人撤回成命的?!?/p>
“圣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倍鸥Ω锌?/p>
“皇帝詔令無可取消,那么最好能尋一只替罪羔羊,把這樁差遣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良元兄可玩過羯鼓傳花?你就是鼓聲住時手里握花的那個人?!?/p>
韓承說得坦率而犀利。他和這兩人不同,身為戶部比部司的主事,工作是勾檢諸部的賬目,對官場看得最為透徹。
杜甫聽完大驚:“如此說來,良元兄豈不是無法可解?可憐,可憐!”他關(guān)切地撫了撫李善德的脊背,大起惻隱之心。這一撫,李善德登時又悲從中來,拿袖角去拭眼淚,抽抽噎噎道:“我才從招福寺那里借了兩百貫香積貸。一人死了不打緊,只怕她們娘倆會被變賣為奴。可憐她們隨我半世艱苦,好容易守得云開,未見到月明便要落難?!倍鸥σ泊箿I道:“我如何不知。我妻兒遠在奉先,也是饑苦愁頓。我牽掛得緊,可離了京城,便沒了祿米,她們也要……”
韓承玩著手里的空酒爵,看著這兩位哭成一團,無奈地搖了搖頭:“子美你莫要添亂了——良元兄,我來考考你,我們比部最討厭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李善德擦擦眼淚,不解地抬起頭來,他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了?可見韓承臉色凝重,不似開玩笑,只好收了收精神,遲疑答道:“逋逃稅賦之人?”
韓承擺擺指頭:“錯!我們比部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臨時差遣的使臣?!倍鸥Π櫚櫭碱^:“十四,你怎么還要刺激良元?”韓承
道:“不,我不是針對良元,而是所有的使臣,在比部眼里都是啖狗腸的逃奴。”
他一下暴出粗口,震得兩人都不哭了。韓承索性拿起筷子,蘸著桂酒在案幾上比劃:“朝廷的經(jīng)費赒給之制,兩位都是熟悉。比如說你們上林署在天寶十四載的一應(yīng)開銷用度,正月里先由戶部的度支郎中做一個預(yù)算,司金和倉部負責出納,從左、右藏署和司農(nóng)寺劃撥出錢糧,給你們上林署。等這些錢糧用完了,我們刑部的比部司還要審驗賬目,看有無浮濫貪挪之弊——是這么個過程吧?”
隨著韓承敘說,一條筆直的酒漬浮現(xiàn)在案面上,兩人俱是點了點頭。
“但是!圣人近年來喜歡設(shè)置各種差遣之職,因事而設(shè),隨口指定,全然不顧朝廷官序。這些使臣的一應(yīng)用度,皆要從國庫支錢,卻只跟皇帝匯報,可以說是跳出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監(jiān)之中。結(jié)果是什么?度支無從計劃,藏署無從扼流,比部無從稽查,風憲無從督劾。我等只能眼睜睜看著各路使臣揣著國庫的錢,消失在灞橋之外?!?/p>
杜甫憤怒道:“蠹蟲!這些蠹蟲!”李善德卻聽出了這話里的暗示,若有所思。
“我給你舉個例子。浙江每年要給圣人進貢淡菜與海蚶,為此專設(shè)了一個浙東海貨使。這位使者運作之下,水運遞夫每年耗費四十三萬六千工時,這得多大開銷?全是右藏署出的錢??晌覀儽炔扛究床坏劫~目——人家使臣只跟皇帝奏對,而宮里只要吃到海貨,便心滿意足,才不管花了多少錢?!?/p>
杜甫聽得觸目驚心,而李善德的眼神,卻越發(fā)亮起來。韓承拿起一塊干面餅,把案幾上的酒漬擦干凈,淡淡道:“為使則重,為官則輕。你這個荔枝使與浙東海貨使、花鳥使、瓜果使之類的,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這哪里是抨擊朝政,分明是鼓勵自己仗勢欺人,做一個肆無忌憚的貪官啊。李善德暗想,可心中仍有些惴惴:“我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辦的又是荔枝這種小事,怕是……”
韓承嗤笑一聲,拿起敕牒:“良元兄你還是太老實。你看這上面寫的程限:限六月初一之前——難道沒品出味道嗎?”
李善德一臉懵懂,韓承“嘖”了一聲,拿起筷子,敲著酒壇邊口,謾聲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倍鸥β牭竭@詩,雙眼流露出無限感懷:“這是……太白的詩啊?!?/p>
韓承轉(zhuǎn)向杜甫笑道:“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過得好不好。今年上元節(jié)還看到京城傳抄他在涇縣寫的新作《秋浦歌十七首》,詩風不減當年,就是《贈汪倫》濫俗了點?!?/p>
一說起做詩,杜甫可來了勁頭,他身子前屈,一臉認真道:“那汪倫是什么人,與太白交情多深,為什么太白會特意給他寫一首詩,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單就這詩的做法,十四你卻錯了……”
兩人嘰嘰咕咕,開始論起詩來。李善德不懂這些,他跪坐在原地,滿心想的都是韓承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