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鼓聲依舊有節(jié)奏地響著,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轉(zhuǎn)向武候。嚇得武候朝后退了一步,握緊腰間的直刀。他從來沒見到這樣的眼神:惶惑、渙散、恐慌、驚恐……就算是吳道子也未必能摹畫出來。
武候正琢磨著該如何處置,突然看到這位官員動了。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軀,曳開步子,突然加速,瘋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頭發(fā)在風中凌亂不堪。武候大為感慨,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能跑出這樣的速度,委實難得。
李善德一口氣跑回到皇城,此時鼓聲大約已經(jīng)敲了四百多下,距離夜禁已不遠。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zhèn)鱽硪魂囁实男β?,正見劉署令與同僚說笑著離開。
劉署令正高高興興走著,猛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黑影猛沖出來,嚇得“嗷”了一聲,差點要跳進旁邊的水塘。黑影速度不減,一頭撞到他懷里,兩人齊齊倒在廊下,一條地板發(fā)出龜裂的哀鳴。
劉署令拼命掙扎,卻發(fā)現(xiàn)那黑影卻死死抱住自己大腿:“署令救我!署令救我!”他聽著聲音耳熟,再一辨認,不由憤怒地吼道:“李善德,你這是干什么!”旁邊的同僚和仆役七手八腳,把兩人攙扶起來。
“請署令救我!”李善德匍匐在地,樣子可憐之至。
“老李你失心瘋了吧?”
李善德啞著嗓子道:“您判給我的文牒,貼黃掉了,懇請重鈐?!眲⑹鹆钼鋈徊粣偅骸岸啻簏c事,至于慌成這樣嗎?”李善德忙不迭地取出文書,湊近指給署令看,“您看,這里原本錯寫了鮮字,貼黃改成了煎字。但紙片不知為何脫落了,得重貼上去。這是敕牒,如果沒有您鈐上官印押縫,就成了篡改圣意啦?!?/p>
劉署令臉色一下子冷下來:“貼黃?本官可不記得判給你時,牒上有什么貼黃——不是你自己貼上去的吧?”
“下官哪有這種膽子啊,明明……”“你剛才也說了,貼黃需要鈐印押縫,以示公心。請問這脫落的貼黃上,印痕何在?”
李善德一下子噎住了。是啊,那張“煎”字貼黃上,怎么沒有押縫印章呢?當時他喝得酒酣耳熱,只看到文牒上那“荔枝使”的字樣,心思便飛了,沒有檢查文書細節(jié)——話又說回來,自家上司給的文書,誰會像防賊一樣查驗啊。
他一時情急,聲音大了起來:“署令明鑒。您午時也不說,是內(nèi)廷要吃荔枝煎嗎?”
劉署令冷笑道:“荔枝煎?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那東西在口味貢庫里車載斗量!用得著咱們提供么?你們說說,中午可聽見我提荔枝煎了么?”
眾人都是搖搖頭。劉署令道:“我中午說得清楚,敕牒里也寫得清楚,授給你這一個荔枝使的頭銜,本就是要給宮里采辦鮮荔枝的,不要看錯!”
李善德的胡須抖了抖,簡直不敢相信耳中聽到的話:“鮮荔枝?您也知道荔枝的物性,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從嶺南到長安,遠近不下五千里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啊?!?/p>
“所以李使臣你得多用用心,圣上可等著呢?!?/p>
外頭鼓聲快要停了,劉署令不耐煩地站起身來,匆匆朝外頭走去。李善德驚慌地撲過去揪住他袖子,卻被一把推開,脊背再一次重重磕在木板地上。待得他頭暈目眩爬起來,廊下已是空空蕩蕩。
李善德呆呆地癱坐了一陣,忽然發(fā)瘋似地直奔司農(nóng)寺的閣架庫。宿直小吏突然被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子攔住,嚇得差點喊衛(wèi)兵來抓人。李善德抓住他胳膊,苦苦哀求開庫一看。小吏生怕被他咬上一口,只好應允。
這里有幾十個大棗木架子,上頭堆著大量卷帙。京城附近的林苑果園,虛實盡藏于此。李善德記得,中午簽的那份敕牒,按原樣鈔了三份,分送三個衙署存底,其中司農(nóng)寺存有一份。他決心要弄個清楚,如果貼黃是真,那么在這個存檔里一定也有痕跡。
這里的每一卷文書,都在外頭露出一角標簽。這叫抄目,上面寫著事由、經(jīng)辦衙署與日期,以便勾檢查詢。李善德憑著這個,很快便找到了那件備份。他迫不及待地將卷軸從閣架掣出來,展開一看,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這份文書上面,并無任何貼黃痕跡,“荔枝鮮十斤”五個字清晰工整,絕無半點涂抹。
“不行,我得去吏部和蘭臺去核驗另外兩份!”
李善德仍不肯放棄,也不敢放棄。要知道,這可是圣人發(fā)下來的差遣,若是辦不好,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他必須得搞清楚,圣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