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穿著這一身怪異衣袍,別別扭扭地去了嶺南經略使的官署里。這官署門前沒有閥閱,也不豎幡竿,只有兩棵大大的芭蕉樹,綠葉奇大,如皇帝身后的障扇一般遮著闊大署門。李善德手持敕牒,門子倒也不敢刁難,直接請進正堂。一見到嶺南經略使何履光,李善德登時眼前一黑。這位大帥此時居然箕坐在堂下,捧著一根長長的甘蔗在啃。他上身只披了一件白練汗衫,下面是開襠竹布袴子,兩條大毛腿時隱時現(xiàn)。
早知道他都穿成這樣,自己又何必去破費多買一身官袍。李善德心疼之余,趕緊恭敬地把敕牒遞過去。
何履光皮膚黝黑,額頭鼓鼓的像個壽星佬。他出身比張九齡還要靠南,遠在海島之上的珠崖郡。以獠葛之身居然做到了天寶十節(jié)度之一,可以說是朝堂之上的一個異數。這位在六年前帶著十道雄兵,一口氣打下了南詔的安定城,把東漢馬援的銅柱重新立了起來。這樣的奢遮人物,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何履光啃下一口甘蔗,嚼了幾口,“啐”地吐到地上,這才懶洋洋地翻開敕牒:“荔枝使?做什么的?”
李善德雙手拱起,把來意說明。何履光把敕牒往地上一摔,沉著臉道:“來人,把這騙子拖出去沉了珠江!”立刻有兩個牙兵過來,如狼似虎要把李善德拖走。他嚇得往前一撲,身形迅捷得像猿猴一般,死死抱住甘蔗一頭:“節(jié)帥,節(jié)帥!”
何履光想把啃了一半的甘蔗拽回來,沒想到這家伙看似文弱,求生的力氣卻不小,居然握著甘蔗竿子不撒手,無論那兩個牙兵怎么拖拽都不松開。最后何履光沒轍,把手一松,李善德抱著甘蔗,與牙兵們齊齊跌倒在地,四腳朝天。
何履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個猴崽子,騙到本節(jié)帥府上,還不知死?”李善德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大叫道:“下官不是騙子!是正經從長安受了敕命來的!”“休要胡扯。送新鮮荔枝去長安?哪個糊涂蛋想出來的蠢事?”
“是圣人啊……”
何履光大怒,抬起大腳丫子去踩他的臉:“連皇帝你都敢污蔑,好大的貍膽!”說到一半,他突然歪了歪腦子,覺得有點蹊蹺。圣人的脾性和從前大不相同,這幾年問嶺南討要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不太合乎常理,這次會不會要新鮮荔枝,也不好說……
他把腳抬起來幾分,俯身把那張敕牒撿起來,拍拍上面的蔗渣子,重新打開看了一番,嘖嘖贊嘆:“做得倒精致,拿去丹鳳門外發(fā)賣都沒問題。”
李善德雙手抓著紅土,急中生智叫道:“這敕牒也曾在嶺南朝集使流轉過,節(jié)帥一查,便知虛實!”何履光叫來一個小廝,吩咐了幾句,然后拖了張胡床對面坐下,繼續(xù)啃著甘蔗道:
“你這敕牒真假與否,噗,其實無關緊要。假的,直接沉珠江;真的,我也沒辦法把新鮮荔枝送去長安,還是要把你干掉?!?/p>
李善德沒想到他說得這么直白,先是瑟瑟地驚懼,隨后反而坦然起來。這一路上他見到長路艱險,早知新鮮荔枝絕無可能,與其回去被治罪,倒不如在這里被殺,至少還算死于王事,不會連累家人。
一念及此,他熄了辯解的心思,額頭碰觸在地,引頸待戮。
他這一跪伏,何履光反倒起了狐疑。他打量眼前這騙子,嘴里蔗肉喀吧喀吧嚼個不停,卻沒動手。過不多時,一個白面文士匆匆趕到,對何履光道:“查到了,內廷在二月初確實發(fā)過一張空白文書,討要新鮮荔枝。那文書曾流轉到嶺南朝集使,他們不敢擅專,移文到司農寺去了?!?/p>
嶺南朝集使是何履光在京城的耳目,每月都有飛騎往返匯報動態(tài),這消息剛送回不久。
何履光看向李善德,突然一腳踹過去,正中其側肋,登時讓他在甘蔗渣里滾了幾圈:“呸!差點著了你的道兒。我若在這里宰了你,鮮荔枝這筆賬,豈不是要算在本帥頭上?你們北人當真心思狡黠。”
李善德強忍著痛楚,心中直叫屈。自己都伏首認命了,怎么還被說成心思狡黠啊……那文士在何履光耳畔說了幾句,后者厭惡地皺皺眉頭,把剩下的甘蔗扔在地上,走開了。
文士過去把李善德攙起來,拍拍袍上的紅土,細聲道:”在下是嶺南經略門下的掌書記趙欣寧。李大使蒞臨嶺南,在下今晚設宴,與大使洗塵。”李善德一陣愕然,自己剛被踏在地上受盡侮辱,他怎么能面不改色說出這種話來?”
“大使莫氣惱,本地有句俗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乃是養(yǎng)生之道啊。”
“你……”
可李善德知道,掌書記雖只是從八品官,但在經略使手下位卑權重,輕易不可開罪,只好忍氣吞聲拱了拱手:“設宴不必了。圣人敕命所限,在下還得履行王事,盡快把土貢辦妥才是。”
他事先請教過韓承。嶺南每年都會有諸色土貢,由朝集使帶去京城。如果設法把鮮荔枝歸為“土貢”一類,那么經略府就有義務配合了。趙欣寧怎么會跳進這個坑里,笑瞇瞇道:“好教大使知。開元十四年圣人頒下過德音,嶺南五府路迢山阻,不在朝集之限。所以這土貢之事,嶺南是送不及的?!?/p>
“下官知道,鮮荔枝轉運確實艱難。不過圣人和貴妃之所望,咱們做臣子的應該精誠合作,盡力辦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