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與杜甫對視一眼,都很迷惑。韓承懊惱地猛拍自己腦袋,說:“真是的,我怎么連這么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來,良元兄便不必吃這么多苦了!”“到底怎么了?”
“他本來可不姓高,而是姓馮,籍貫是嶺南潘州,入宮后才改的名字?!?/p>
這一下子,驚醒了其他兩人。那個人名氣太大,很少有人知道這段過往,只有韓承這種人才會感興趣。原來,他竟也是嶺南人。
難怪圣人特別言明一定要嶺南出產(chǎn)的荔枝,源頭竟在這里。大概是他向貴妃夸口家鄉(xiāng)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后面這一堆麻煩。
李善德隨即把花萼相輝樓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韓承忍不住擊節(jié)贊嘆:“高明!真是高明!”
“我聽說他名聲很是忠厚。讓良元叫來金明門前,大概是念在如此拼命的份上,略做回護吧?”杜甫猜測。
“也對,也不對?!表n承又拿起一枚李子,“他把良元兄叫過來,只為了能在貴妃耳畔點一句:樓下那人,就是把新鮮荔枝辦來長安的小官。如此一來,圣人和貴妃便知道了:原來這人竟是他安排的?!?/p>
說到這里,韓承滿臉笑容地沖李善德一拱手:“但無論如何,良元兄的量刑一定會被削薄數(shù)層,不必擔心有斧鉞之危了。御賜的這一籃子水果,雖不是什么紫衣金綬,可也比大唐律厲害多了?!?/p>
“為什么?”
“圣人剛打賞過的官員,你們轉(zhuǎn)頭就說他該判斬刑?是暗諷圣人識人不明么?”
李善德震驚得半天沒說話,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真是比荔枝轉(zhuǎn)運還復雜。那一位的手段好高明,兩次模糊不清的傳話,一次遠遠的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況下攬走一部分功勞,又打壓了魚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過是順手而為——用招之高妙,當真如羚羊掛角,全無痕跡。
能在圣人身邊服侍這么久仍圣眷無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李善德心中略感輕松,可又“嘿”了一聲。當初貴妃要吃新鮮荔枝,所有人都裝聾作啞,一推二送,一直到自己豁出性命試出轉(zhuǎn)運之法,各路神仙這才紛紛下凡,也真是現(xiàn)實得很。
他奔忙一場,那些人若心存歹意,已死無葬身之地;若尚念一份人情,抬手也便救了。生死與否,皆操于那些神仙,自己可是沒有半點掌握,直如柳絮浮萍。
這種極其荒謬的感覺,讓他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驛路更深的疲憊。此事起于貴妃一句無心感嘆,終于貴妃的一聲輕笑。自始至終,大家都在圍著貴妃極力兜轉(zhuǎn),眼中不及其余。至于朝廷法度,就像是個蹩腳的龜茲樂班,遠遠地隔著一層薄紗,為這盛大的胡旋舞做著伴奏。
李善德?lián)u了搖頭,拿起一枚李子奮力咬下去。他運氣不太好,籃中這一枚還沒熟透,滿嘴都是酸澀味道。
三日之后,朝廷終于宣布了對他的判決:“貪贓上林署公廨本錢三十貫,杖二十,全家長流嶺南。”明眼人能看出來,這個判決實在頗具匠心。所有涉及到荔枝轉(zhuǎn)運的彈劾罪狀,一概不提,只拿一個貪贓差旅驛錢的罪名出來。若依唐律,貪贓區(qū)區(qū)三十貫竟要全家長流,判決明顯偏重;若依右相心情,判決又明顯偏輕,可見是經(jīng)過了一番博弈,各有妥協(xié)。
一個因從嶺南運荔枝而犯事的官員,居然被判處長流嶺南。招福寺的大師在一次法會上說此系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唯有恭勤敬佛,方可跳出輪回云云。
李善德一家,就這樣徹底告別長安城的似錦繁華。這在上林署那些同僚的眼里,只怕比死還痛苦。“那個蠢狍子,放著京城的清福不享,去了那種瘴氣彌漫的鬼地方,明年他就會后悔的?!眲⑹鹆詈藓薜卦u論道。
李善德自己倒是淡定得很,能避開殺頭就算很幸運了,不必奢求更多。他把歸義坊那間還沒機會住的宅子賣掉,買了一輛二手牛車,還換了一批耐放的酒。在六月底的一個清晨,他帶著夫人孩子平靜地從延興門離開。全城沒人知道這一家人的離去,只有韓十四和杜甫前去灞橋告別。
“子美,你的詩助我良多,要繼續(xù)這樣寫下去啊,未來說不定能有大成?!崩钌频抡佌伓诘?。杜甫泣不成聲,挽起袖子要給他寫一篇送別,李善德卻把他攔住了。
“我不懂詩,給我浪費了。下次韓十四回江東老家的時候,你給他寫好了?!?/p>
“莫咒人啊。長安城這么舒服,我韓十四可不要離開?!表n承笑道。辭別二人,李善德一家坐著牛車緩緩上路。從京城到嶺南的這條路,他實在是熟極而流。但這一次,他還是第一次有閑暇慢慢欣賞沿途的景致。一家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四個月時間,才算是抵達了嶺南。
嶺南這個地方流放的官員實在太多,沒人關注這個從九品的落魄小官。趙欣寧把他判去了從化幽居,并暗示說這是朝里某位大人物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