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那首詩,是天寶三載所做。當(dāng)時圣人與貴妃在沉香亭欣賞牡丹,李龜年欲上前歌唱,圣人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遂急召李白入禁。李白宿醉未醒,揮筆而成《清平調(diào)》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貴妃前不必加姓,因為人人都知道姓楊。她的生辰,恰是六月初一。這新鮮荔枝,九成是圣人想送給貴妃的誕辰禮物。
韓承的暗示,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是為了貴妃的誕辰采辦新鮮荔枝,只怕比圣人自己的事還要緊,天大的干系,誰敢阻撓?
他是個忠厚循吏,只想著辦事,卻從沒注意過這差遣背后蘊藏的偌大力量。這力量沒寫在《百官譜》里,也沒注在敕牒之上,無形無質(zhì),不可言說??芍灰钌频驴逼屏诉@一層心障,六月初一之前,他完全可以橫行無忌。這時胡姬端來一壇綠蟻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壇口,讓客人自篩。
“那六月初一之后呢?”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來。這頭銜再如何橫行霸道,也解決不了荔枝轉(zhuǎn)運的問題。這個麻煩不解決,一切都是虛的。
韓承從杜甫滔滔不絕的論詩中掙脫出來,面色凝重地看過來,吐出兩個字:“和離?!?/p>
“和離?”
“和離!”
李善德突然讀懂了韓十四的意思,這兩個字,如重錘一樣,狠狠砸在xiong口。
荔枝這事,是注定辦不成的,唯有早點跟妻子和離,一別兩寬,將來事發(fā)才不會累及家人。李善德可以趁這最后四個月橫行一下,多撈些油水,盡量把香積貸償清,好歹能給孤女寡婦留下一處宅子。
“到頭來,還是要死啊……”
李善德的拳頭伸開復(fù)又攥緊,緊盯著酒中那些渣渣,好似一個個溺水浮起的蟻尸。韓承同情地看著這位老友,拿起漏子,緩緩地篩出一杯凈酒,遞給他。
他在比部常年查賬,知道商家有一種賬目叫做沉舟莫救賬——舟已漸沉,救無可救,惟有止損而已。他這辦法雖然無情,對老友已是最好的處置。
此時一曲奏完,樂班領(lǐng)了幾枚賞錢,卸下簾子退去了。壁角只剩他們?nèi)齻€,周圍靜悄悄的,畢竟午后飲酒的客人還不多。李善德哆嗦著嘴唇,從蹀躞里取出紙筆:
“既如此,我便寫個放妻書,請兩位做個見……”
話未說完,杜甫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擰頭看向韓承怒喝道:“十四,人家夫妻好端端的,哪有勸離的?”李善德苦笑道:“他也是好心。
新鮮荔枝這差遣無解,我的宿命已定,只能設(shè)法博回一點點羨余罷了。”
“你縱然安排好一切后事,嫂夫人與令嬡余生就會開心嗎?”
“那子美你說,我還有什么辦法?!”李善德被他這咄咄逼人的口氣激怒了。
“你去過嶺南沒有?見過新鮮荔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