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1頁）

李善德想不到那么深，只覺得右相果然知人善用。他忽然想到一事，高興地補充道：“這次轉(zhuǎn)運，所費不貲。有嶺南胡商蘇諒愿意報效朝廷，國庫不必支出一文，而大事可畢。”

“嶺南胡商？瞎胡鬧。我大唐富有四海，至于讓幾個胡人報效么？體面何在！”

李善德有些驚慌：“那些胡商既然有錢，又有意報國，豈不是好事？”

“關(guān)于這次轉(zhuǎn)運的錢糧耗費，本相心里有數(shù)?！睏顕也荒蜔┑財[擺手。

“下官也是為了國計儉省考慮，少出一點是一點……”他想到對蘇諒的承諾，不得不硬著頭皮堅持。楊國忠有些不悅，但看在李善德獻轉(zhuǎn)運法的份上，多解釋了一句：“本相已有一法，既不必動用太府寺的國庫，亦無需從圣人的大盈內(nèi)帑支出。你安心做你的事便是?！?/p>

說完他把身子轉(zhuǎn)過去，繼續(xù)看塔上的蟠龍。李善德知道談話結(jié)束了。

至于那名刺，楊國忠既沒有還的意思，也沒提到底是誰。

李善德收好銀牌，跟著典座朝外走去。走著走著，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不對，這似乎不是來時的路。典座笑道：“外頭早已夜禁。這里的禪房雖不軒敞，倒也算潔凈，大使何妨暫住一宿？”

招福寺的禪房，可不是尋常人能留宿的，不知得花多少錢。李善德受寵若驚，剛要推辭，典座又從懷里取出一卷佛經(jīng)：“怕大使夜里無聊，這里有《吉祥經(jīng)》一卷，持誦便可辟邪遠祟。”

聽他的意思，似乎不打算收錢？李善德只好跟著典座來到一處禪房。這禪房設在一片桃林之中，屋角還遍植丁香、牡丹與金鈴鐺草，果然是個清幽肅靜的地方。

典座安排完便退走了。李善德躺在禪房里，總有些惴惴不安，隨手把《吉祥經(jīng)》拿來，展開還沒來得及讀，就有一張紙掉了出來。他撿起一看，竟是自己簽的那一軸香積契，從騎縫的那一半畫押來看，這是招福寺留底的一份。

“這什么意思？他們不要還了？”李善德先有些發(fā)懵，后來終于想明白了。住持親見楊國忠賜了自己銀牌的，自然要略作示好。兩百貫對百姓來說，是一世積蓄，對招福寺來說，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罷了。這一夜，李善德抱著銀牌，一直沒睡著。他終于體會到，權(quán)勢的力量竟是這等巨大。

四月二十四日，李善德沒回家，一大早便來到了皇城。

他刻意借用了上林署的官廨，召集了兵部駕部、職方兩司、太仆寺典廄署以及長安附近諸牧監(jiān)、戶部度支司、倉部、金部、太府寺左藏署等衙署的正職主事們，連上林署的劉署令也都叫來，密密麻麻坐在一圈。

這其中不乏熟人，比如度支派來的那個主事，就是兩天前叱退了李善德的老吏。他此時臉色頗不自在，縮在其他人身后，頭微微垂下。有右相的銀牌在，誰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善德突然覺得很荒謬，他依足了規(guī)則，卻處處碰壁；而這么一塊不在任何官牘里的牌子，卻暢行無阻。

難道真如楊國忠所說，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規(guī)矩。

李善德沒時間搞私人恩怨。他直接開門見山，簡要地說明了一下情況，然后拿出了數(shù)十卷空白的文牒，直接分配起任務來。駕部要調(diào)集足夠多的騎使，以及跟沿途水陸驛站聯(lián)絡；典廄署負責協(xié)調(diào)全國牧監(jiān)，就近給所有的驛站調(diào)配馬匹；戶部要協(xié)調(diào)地方官府，調(diào)派徭役白直；太府寺要撥運錢糧補給、馬具裝備；就連上林署，都分配了調(diào)運冰塊的庶務。

能想到砍樹運果的法子，并不出奇，稍做調(diào)研即可發(fā)現(xiàn)。轉(zhuǎn)運的精髓與難點，其實是在以此延展出的無數(shù)極瑣碎、極繁劇的落地事項。整整一個上午，上林署官廨里一直響著李善德的聲音。各位主事只有俯首聽命的份兒。前日的委屈，今日徹底逆轉(zhuǎn)過來。

拋開內(nèi)心對這個幸進小人的鄙夷，這些老吏們對李善德的工作思路還是相當欽佩的。

李善德發(fā)給他們的，是一系列格眼簿子，里面將每個衙署的職責、物品列表、要求數(shù)量、地點、時限都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有兩個衙署需要配合比對，把簿子拿出來，還可以合并成一個，設計得極為巧妙。整個安排下來，流程清楚，職責準確。

大家都是老吏，你是唱得好聽還是做得實在，幾句就判斷出來了。

安排好了大方向，李善德請各位主事暢所欲言，看有無補充。他們見他不是客氣，也便大著膽子提出各種意見，有價值的，都被一一補進轉(zhuǎn)運法度里面。連荔枝專用的通行符牒什么樣子、過關(guān)如何簽押都考慮到了。

午間休息的時候，魚朝恩來找過一次，他拿出札子，交還給李善德，說自己揣摩了一天一夜，可惜才疏學淺，實在讀不透，只好歸還原主。他講話時還是那么風度翩翩，言辭懇切，不見一絲嫉恨或不滿在臉上。李善德懶得說破，跟他客氣了幾句，送出門去。

下午他們又足足討論了兩個時辰，算是最終敲定了荔枝轉(zhuǎn)運的每一個細節(jié)，李善德長舒一口氣。原來他限于預算與資源，很多想法無法實現(xiàn)，只好絞盡腦汁另辟蹊徑。而如今有了朝廷在背后支撐，便不必用什么巧勁了。

以力破巧，因地制宜?？傊痪湓?，瘋狂地用資源堆出速度，重現(xiàn)漢和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的盛況。李善德在規(guī)劃好的那一條荔枝水陸驛道上，配置了大量騎使、驛馬、快舟與槳手、纖夫，平均密度達到了驚人的每六十里一換，換人，換馬。而且根據(jù)道路特點，每一段的配置都不一樣。比如江陵至襄州中間的當陽道一帶，官道平直，密度便達到了三十里一換；而在大庾嶺這一段盤轉(zhuǎn)山路上，則雇請手腳矯健的林邑奴，負甕取直前行，讓騎手提前在山口等候。當然，如此轉(zhuǎn)運，花費恐怕比之前的預算還高。不過右相說他會解決，李善德便樂得不提。各個衙署的主事們，也都默契地沒開口去問，各自默默地先從本署賬上把錢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