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現(xiàn)在說這個也晚了,如今怎么辦?”李善德手腳一陣冰涼。
數(shù)月辛苦,好不容易要翻過峻嶺,這腳下一滑,眼看就要再度掉下深淵。
韓承只是個比部小官,形勢看得清楚,能做得卻也不多。他思慮許久,也不知該如何破這個局,最終幽幽嘆了口氣:“要不,你還是趕緊回家,跟嫂子和離吧?!?/p>
李善德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了。他雙眼一酸,委屈的淚水滾滾而下。難道這真是宿命?無論如何掙扎都擺脫不了的宿命?子美老弟啊,你勸我拼死一博,還不如當初就躺平等死呢。
就在這時,忽然遠處一個人影不急不忙朝銅匭走過來。李善德眼睛一亮,莫非是魚朝恩守了信諾?他再定睛一看,倒確實是個宦官,只是年紀尚小,看服色是最低級的灑掃雜役罷了。
這小宦官走到銅匭錢,左顧右盼,喊了一聲:“李大使可在?”李善德閃身走出來,懨懨應了一聲。小宦官也不多言,說有人托我?guī)Ъ|西給你,然后從懷中取出竹質(zhì)名刺一枚,遞給他,又說了句:“招福寺,申正酉初?!?/p>
李善德接過名刺,上頭只寫了“馮元一”三字,既無鄉(xiāng)貫字號,亦無官爵職銜。他還想問個明白,小宦官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他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一頭霧水。莫非是魚朝恩有事不能赴約,叫個小宦官來另約日子?可這種事直說就好,何必打個啞謎?而且干嘛要去招福寺?李善德腦海中閃過一個荒唐的猜測,該不會是魚朝恩與招福寺的和尚勾結(jié),逼著自己賣掉新宅去還香積貸吧?
韓承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個馮元一到底是誰,實在神秘得緊。他勸李善德不要去,事不明說,必有蹊蹺,何必去冒那個險??衫钌频滤尖庠偃€是決定去看看,自己已經(jīng)窮途末路,還能慘到哪里去?韓承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叮囑說萬一遇到什么事,千萬莫要當場答應,次日與他商量了再說。
招福寺是京城最大的伽藍之一,位于東城崇義坊西北角,距皇城只有兩街之隔。寺門高廣,大殿雄闊,但它最著名的,是殿后有一座七層八角琉璃須彌寶塔。這塔身自下而上盤著一條長龍,鱗甲鮮明,須爪精細。晴天日落之時,自塔下仰望,但見晚霞迷離,龍姿矯矯,流光溢彩之間有若活物一般。
于是常有達官貴人刻意選傍晚入寺,到塔下來賞景色,美其名曰“觀龍霞”。
李善德放下手中的名刺,朝不遠處的塔頂看去。那昂揚向上的龍頭,正在夕陽下熠熠生輝。今日的天氣不錯,霞色殊美,想必一會兒香客離去、寺門關(guān)閉之后,便會有貴人單獨入寺賞景了——事實上,這是招福寺籠絡(luò)朝中顯貴最重要的手段。
據(jù)說此塔修建于貞觀初年。當時匠人們開挖地基,卻無論如何都打不下去,地中隱有怪聲傳來。招福寺的一位高僧說,這下方有一條土龍,塔基恰好立在了龍頭之上,故而難以下挖。他算定了土龍有一日要翻身,教工匠趁機開挖,果然順利把地宮建了起來??上Ц呱驗樾孤短鞕C,幾日后便圓寂了。為了避免再生禍患,招福寺便在塔身外側(cè)加建了一條蟠龍。
李善德知道這傳說是瞎說。他翻過工部的營冊,這塔是貞觀年修的不假,龍卻是神龍元年才加的。當時中宗李顯與五王聯(lián)手,逼迫則天女皇交還帝位,從此周唐鼎易,世人皆稱為“神龍革命”。招福寺的住持為了討好皇帝,便搞了這么個拍馬屁的工程。當然,長安的善男信女們,可不會去查工部檔案,因此香火一直極旺盛。
“哎,都這境地了,還去想別家閑事!”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臉頰,低下頭去,三筷兩筷把眼前的槐葉冷淘干掉。涼津津的面條順著咽喉滑進胃里,心中煩躁被微微抑住了一點。
那個小官宦說的是“申正酉初”前往招福寺。那會兒已是夜禁,街上不許有行人,只能坊內(nèi)活動。李善德只好提前趕到崇義坊,選了個客棧住下。不過這附近住宿可真貴,他花了將近半貫錢,只拿到一個靠近溷所的小房間。
眼看時辰將近,他去了招福寺對面,要了一碗素冷淘,邊吃邊等。可誰知道,李善德眼神一掃到寺門上那一塊寫著“招福寺”的大匾,便會想起自家的香積貸,又開始算起負債來。
好不容易等到申正酉初,李善德起身走到寺旁的一處偏門,伸手拍了拍門環(huán)。過不多時,一個小沙彌打開門來,問他何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馮元一的名刺遞過去,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小沙彌接過名刺看了眼,莫名其妙。幸虧韓承臨走前提醒李善德,必要時可以故弄玄虛一下。他便鼓起勇氣,冷著聲音道:“把這名刺交給此間貴人便是,其他的你不要問?!?/p>
小沙彌被這口氣嚇到了,收下名刺,嘀咕著關(guān)門走了。過不多時,偏門“嘩啦”一聲打開,兩人一照面,俱是一怔。開門的居然是熟人,正是和李善德簽了香積貸的招福寺典座。
“李監(jiān)事,你回來啦?我以為你去了嶺南呢?!钡渥谋砬橛悬c精彩。
“貴寺功德深厚,福報連綿。在下無以為報,不去嶺南怕是只能捐宅供養(yǎng)佛祖了。”李善德淡淡地譏諷了一句。典座有點尷尬:“咳,先不說這個,就是你給貴人遞的名刺?”
李善德點點頭。典座不再多說什么,示意他跟著自己,然后轉(zhuǎn)身走進寺中。他們七繞八繞,沿途有四、五道衛(wèi)兵盤問,戒備甚是森嚴,好不容易才來到了八角琉璃塔下的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