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暄之后,李善德說:“蘇老啊,我跟戶部那邊講過了。你襄助的一應(yīng)試驗費用,回頭報個賬,我一并攤?cè)朕D(zhuǎn)運錢里,給你補回來。
說不定還能給你從朝廷弄一個義商的牌匾,以后市舶司也要忌憚幾分?!?/p>
李善德見面便主動開列了一堆好處,希望能減緩一點壞消息的沖擊。蘇諒何等敏銳,一聽便覺得不對勁,皺起眉頭道:“李大使,此前你我可是有過約定的。莫非有了什么變故么?”
李善德舉起杯子,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半天方答道:“報效之事,暫且不勞蘇老費心,朝廷另有安排?!?/p>
“這是為何?”蘇諒看著李善德,語氣平靜得可怕。
事實上,李善德也不知道正確答案,楊國忠沒讓他管錢糧的事??蛇@種高層給的私下指示,他又不能明著跟蘇老說,遲疑了半天,也沒想好怎么解釋。
蘇諒那張滿臉褶皺的面孔,卻越發(fā)不悅了。
“大使在困頓之時,是小老不吝援手,出資襄助,方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莫非大使富貴之后,便忘記貧賤之交了?”
“蘇老的恩情,我是一直記在心上的。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考量,我一介小吏,人輕言微……”“人輕言微?你最人輕言微的時候,找小老借錢時怎么不說?”
“這是兩碼事啊。”
“好,我信你,朝廷有安排,那你爭取過沒有?”李善德登時語塞。他確實沒有特別努力爭取過,因為爭取也沒用。
右相做的決定,誰敢去反對?他憋了半天,訕訕道:“荔枝轉(zhuǎn)運我能做主,可錢糧用度卻是從另外一條線走,不在我權(quán)限之內(nèi)?!?/p>
蘇諒氣得笑起來:“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嘿,大使你是一推五岳倒,吐得干干凈凈啊?!崩钌频旅嫔珣M紅,手腳越發(fā)局促不安:“蘇
老放心,我的權(quán)限之內(nèi),還款絕無問題,利息也照給,不讓您白忙一場?!?/p>
“白忙一場?你知道什么叫白忙一場?”蘇諒霍然起身,像只老獅子一樣咆哮起來:“小老就因為信任大使你的承諾,整個商團的同仁們早早去做了報效的準(zhǔn)備。如今你一句辦不了,商團這些準(zhǔn)備全都白費了,撒出去的承諾也收不回來了,這里面損失有多大?大使你能想象么?”
李善德確實想象不出來,所以他只能沉默地承受著口水。待得蘇諒噴完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面孔:“朝廷又不是這一次轉(zhuǎn)運,以后每年都有,我會為你爭取?!?/p>
蘇諒冷笑起來:“明年?明年你是不是荔枝使,還不知道呢!你立了大功,拍拍屁股升官去了,倒拿這些來敷衍!”
被他這么數(shù)落,李善德心里也忍不住拱起火來:“您先前借我的那兩筆,我已用六張通行符牒償還了。剩下的一千貫,是我欠您的不假,我會請經(jīng)略府盡快墊付撥還。其他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蓖迤鹈婵椎睦钌频拢K諒惱悲交加,伸出戴著玉石的食指,點向李善德的額頭直抖:“李善德,小老與你雖然做的是買賣,可也算志趣相投。我本當(dāng)你是好朋友,這次你回來,還計劃著請你去給廣州港里的各國商人講講那些格眼簿子,去海上轉(zhuǎn)轉(zhuǎn)??赡憔?,你竟這么跟小老算賬……”
李善德心中委屈至極,便拿出“國忠”銀牌,擱在自己面前一磕:“蘇老,此事的根源可不在我……”
他的本意,是暗示對方到底是誰從中作梗??商K諒卻誤會了,以為他是把楊國忠抬出來嚇唬,不由怒道:“大使不能以理服人,所以打算以勢壓人?”
“不,不是,蘇老你誤會了。這件事是右相要求的,你說我能怎么辦?”可這句解釋聽在蘇諒耳朵里,根本就是欲蓋彌彰。他一甩袖子,怒喝道:“好,好,大使你既如此,看來是小老自作多情了。就此別過!這壽辰禮物,就是丟海里好歹也能聽個響!”說完重新把錦盒抱在手里,轉(zhuǎn)身離去。
李善德這才想起來,今天竟是自己生辰,真虧蘇諒還記得。那個老胡商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貍,這是把他當(dāng)真朋友,才突然爆發(fā)出孩子似的脾氣。他一時愧疚交加,有心沖出去再解釋幾句,可又趕上一堆文牘送到案牘。荔枝運轉(zhuǎn)迫在眉睫,實在不容在這些事情上扯皮,這位荔枝使只能強壓下心中不安,心想等事情做完,買一份厚禮去廣州港,再設(shè)法重修舊好吧。他又忙了整整一個下午,辦起事來卻沒了之前行云流水的通暢感。李善德發(fā)現(xiàn),他早已把蘇諒當(dāng)成一個朋友,而非商人,鬧成這樣,實在令他情緒大受打擊。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李善德才算恢復(fù)點精神,因為阿僮過來探望他了,連花貍都帶了過來。
花貍一見這房間內(nèi)鋪著柔軟的茵毯,立刻跳出阿僮的懷抱,避開李善德的擁抱,徑直去了墻角蜷起來,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