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貍眼中,右相這塊銀牌不過是塊磨牙石頭,可在別人眼睛,卻比張?zhí)鞄煹恼埳穹€管用。李善德有了它,對全國驛傳都可以如臂使指。
這些天里,除了嶺南這邊緊鑼密鼓地忙碌之外,驛站沿線的各種準備工作也陸續(xù)鋪開。雪片一樣的文牘匯總到廣州城里,讓李善德一天要工作七個時辰才應(yīng)付得了。他在墻上畫了一條橫線代表驛路,每一處驛站配置完畢,便劃一根豎線在上頭。隨著五月十九日慢慢逼近,豎線與日俱增,橫線開始變得像是一條百足蜈蚣。
五月十三日,趙欣寧又一次來訪。這次他沒帶什么禮品,反而面帶神秘。
“尊使可還記得那個波斯商人蘇諒?”
李善德心里“咯噔”一下,難道他去經(jīng)略府鬧了?趙欣寧見他面色不豫,微微一笑:“昨日經(jīng)略府在廣州附近查處了一支他旗下的商隊,發(fā)現(xiàn)他們竟偽造五府通關(guān)符牒?!?/p>
李善德吃了一驚,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經(jīng)略府突然提出這個事,是要做什么?趙欣寧淡淡道:“這些胡商偽造符牒不說,還在上頭偽造了尊使的名諱,妄稱是替荔枝使做事。這樣的符牒,居然偽造了五份,當真是膽大包天!”
趙欣寧見李善德臉色陰晴不定,不由笑道:“我知道尊使與那胡商有舊。不過他竟打著你的旗號招搖撞騙,可見根本不念舊誼。尊使不必求情,經(jīng)略府一定秉公處理?!?/p>
李善德總算聽明白了,趙欣寧這是來賣好的。他一定是聽說蘇諒和自己鬧翻了,故意去抓五張符牒的把柄,還口口聲聲說老胡商是冒用荔枝使的名頭。這樣一來,既替李善德出了氣,又把他私賣通行符牒的隱患給消除了。
看來追殺一事,經(jīng)略府始終惴惴,所以才如此主動地賣個大人情。
“你……你們打算怎么處理他?”李善德有點著急,想趕緊澄清一下。
“市舶司的精銳,已整隊前往老胡商的商號,準備連根拔起?!?/p>
李善德雙眼驟然瞪圓,失態(tài)似地抓住趙欣寧雙臂:“不可!怎么可以這樣!你們不能這么做!”趙欣寧語重心長道:“尊使,既已鬧翻,便不可留手。婦人之仁,后患不絕……”
可他話沒說完,李善德已瘋了一樣沖出館驛,遠遠傳來他的高喊聲:“備馬!快備馬!我要去廣州港!”
趙欣寧望著這婦人之仁的荔枝使,著實有點無奈。事已至此,你現(xiàn)在去又有什么意義?難道就能挽救蘇諒?就算救下來,難道因報效而起的齟齬,便能冰釋不成?
可他又不能不管,只好快走幾步,喊著說尊使我們同往,我給你帶
路。
廣州一共有三座港口,其中扶胥和屯門為外港,珠江旁的廣州城港為內(nèi)港,乃是有名的通海夷道、港內(nèi)連帆蔽日,番夷輳輻,水面常年漂浮著幾十艘來自外洋三十六國的大船寶舶,極為繁盛。
李善德一路趕到廣州港,趙欣寧本以為他要去阻攔對蘇諒貨棧的查抄,不料他卻一口氣跑到碼頭邊緣,朝著珠江出海的方向望去。望著望著,李善德一屁股癱坐在棧橋上,斗大的汗珠從額頭沁出來。
恰好市舶司的查抄行動已然結(jié)束,負責的伍長把抄收名單交給趙欣寧。他走到李善德面前,把名單遞過去:“剛剛收到消息,蘇諒的幾條大船聽到風(fēng)聲,昨天連夜拔錨離港了,這是他們來不及搬走的庫存,尊使看有無合意的,筆端上好處理。”
李善德拿過清單看了一遍,先是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后突又跳起來,揪住趙欣寧的衣襟狂吼:“你們這群自作聰明的蠢材!蠢材??!”
在他的荔枝轉(zhuǎn)運計劃里,有一樣至關(guān)重要的器物——雙層甕。無論是分枝植甕之法還是鹽洗隔水之法,都用得著它。不過這個雙層甕,只有蘇諒的船隊里才有,別處基本見不到。不是因為難燒,而是因為它的應(yīng)用范圍十分狹窄,平時只是用于海運香料防潮。除了蘇諒這樣的香料商人,沒人會準備這東西。
李善德在擬定計劃時,為了節(jié)省費用,沒有安排工坊燒制,打算直接從蘇諒那里采購。即使兩人鬧翻,李善德還在幻想多付些絹帛給他,彌補報效未成的損失。
現(xiàn)在倒好,經(jīng)略府貿(mào)然對他下手,讓局面一下子不可收拾了。這位老胡商的嗅覺比狐貍還靈敏,一覺察到風(fēng)聲不對,立刻壯士斷腕,揚帆出海。更讓李善德郁悶的是。蘇諒并不知道經(jīng)略府自作主張,只會認為是李善德想斬草除根。兩人之間,再無人情可言。
他知道,李善德的軟肋是這雙面甕,沒它,荔枝轉(zhuǎn)運便不成,所以在撤離時果斷帶走了所有的存貨——這是對那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最好的報復(fù)!
聽明白個中緣由,趙欣寧的臉色也變得煞白。一個賣人情的動作,反倒把荔枝運轉(zhuǎn)給毀了,這個責任,縱然是他也承擔不起。
“那……請廣州城的陶匠現(xiàn)燒呢?”“今天已經(jīng)五月十三日了,十九日就得出發(fā),根本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