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主事其實也沒說錯。都省六部,無非是執(zhí)行命令的衙署,真正決斷定策,還得中書門下的幾位相公。李善德只要能把這份文卷送進戶房,就有機會進入大人物的視野?!斑@個……可有點為難啊?!睉舴康牧钍窛M臉堆笑,臉頰間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為難的褶皺。
李善德一怔,旋即沉下臉:“我乃是敕令荔枝使,難道還不能向東府遞交堂帖了嗎?”戶房令史也不多說,親熱地把李善德拽到屋外,一指那五棟聯(lián)排的建筑:“大使可知,為何這里有五房?”
“呃……”
“您想啊,天下的事情那么多,相公們怎么管得過來?所以送進中書門下的札子,都得先通過都省的六部審議,小事自判,大事附了意見,送來我們五房。我們才好拿給相公議?!?/p>
“所以呢?”
“所以您不能直接把札子送到這里,得先遞到戶部,由他們審完送來堂后戶房,才是最正規(guī)的流轉?!?/p>
李善德眼前一黑,這不是陷入死循環(huán)了嗎?
戶房令史笑盈盈站在原地,態(tài)度和藹,但也很堅決。李善德咬咬牙,從袖子里取出一枚驃國產的綠玉墜子,這是老胡商送的,本打算給妻子做禮物。他寬袖一擺,遮住手勢,輕輕把墜子送過去。
令史不動聲色地接過去,掂了一下分量,似乎不甚滿意,便對李善德道:“戶房體制森嚴,沒法把你的札子塞進去。不過別有一條蹊徑,您可以試試。”
李善德豎起耳朵,令史小聲道:“天下諸州的貢物,都是送去太府寺收貯。荔枝的事,你去找他們一定沒錯?!?/p>
他別無良法,只好謝過提點,又趕去位于皇城斜對角的太府寺去。到了太府寺,右藏署說我們只管邦國庫藏,四方所獻的邦國寶貨,請找左藏署。左藏署卻說,我們只管各地進獻貢物的收納,不管轉運,您還得去問兵部的駕部郎中。
李善德又去了兵部,這次干脆連門都沒進去。那里是軍情重地,無竹符者不得擅闖,直接把他轟了出去。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里如馬球一樣四處亂滾,疲于奔命,口干舌燥,那張寫著荔枝轉運之法的紙扎,因為反復被展開卷起,邊緣已有了破損跡象。
他這時才體會到,自己那二十多年的上林署監(jiān)事,其實只窺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這個坐落著諸多衙署的龐大皇城,比秦嶺密林更加錯綜復雜,它運轉的規(guī)律比道經更為玄妙。不熟悉的人貿然踏入,就像落入壺口瀑布下的奔騰亂流一樣,撞得頭破血流。
李善德實在想不通。之前鮮荔枝不可能運到長安,那些衙署對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現(xiàn)在轉運已不成問題,正可以慰圣人之心,為何他們仍是敷衍塞責呢?
轉了一大圈,最后他在光順門前的銅匭前面,遇到一位宮市使,才算讓事情有了點眉目。
嚴格來說,李善德遇到的這一位,只是宮市副使。真正的宮市正
使,判在右相楊國忠身上,那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他不奢望能見到。
這位副使大約三十歲出頭,身著蜀錦綠袍,頭戴漆鈿武弁,眉目間極干凈,一張頎長面孔如少年般清朗,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他自稱是內侍省的一個小常侍,名叫魚朝恩。
李善德跟他約略講了遭遇。魚朝恩笑道:“別說大使你,就連圣人有時候要做點事,那一班孔目小吏都會夾纏不清,文山牘海砸將過來,包管叫你頭暈腦脹?!?/p>
“正是如此!”李善德忙不迭地點頭,他今天可算領教到了。
“他老人家為何跳出官序,額外設出使職差遣?還不是想發(fā)下一句話去,立刻有人痛痛快快去辦成嘛。唉,堂堂大唐皇帝竟這么憋屈,我們這些做奴婢的,看了實在心疼啊?!濒~朝恩喟嘆一聲,用手里的白須拂子輕輕抹了下眼角。
李善德趕緊勸慰幾句,魚朝恩復又振顏道:“我這個宮內副使的職責,正是內廷采買。嶺南的新鮮荔枝,既然是圣人想要,那便是我份內的責任了。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一定勾管到底?!?/p>
李善德大喜過望,奔走了一天,那些朝堂袞袞諸公,居然還不如一個宦官有擔當。他看了看銅匭西側的墜墜日頭,急切道:“目下時間緊迫,無論如何要先把錢的事情解決,接下來才好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