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善德五十多年的人生里,一直是跟數(shù)字打交道。及第是明算科,入仕后每日接觸的都是賬冊、倉簿、上計、手實……他不懂官場之術(shù),不諳修辭之道,他這一生熟悉的只有數(shù)字,也只信任數(shù)字,當危機降臨時,他唯一所能依靠的,亦只有數(shù)字。從京城到嶺南的漫長旅途中,李善德除了記錄沿途里程之外,一直在用算學思考一件事:“荔枝轉(zhuǎn)運的極限在哪里?”
無論是劉署令、韓十四還是杜甫,所有人都認為新鮮荔枝太易變質(zhì),不可能運到長安。這個結(jié)論沒錯,但太含糊了,沒有人能給出一個詳盡的回答。事實上,當李善德嚴肅地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時,才發(fā)現(xiàn)它復雜得驚人。
什么品種的荔枝更耐變質(zhì)?何時采摘為宜?用飛騎轉(zhuǎn)運,至少要多快的速度?與荔枝重量有何關(guān)系?飛騎是用穩(wěn)定性更好的蜀馬滇馬?還是用速度更快的云中馬、河套馬?是走梅關(guān)古道入江西?還是走西京古道入湖南?是順江上溯至鄂州,還是直上汴州?倘若水陸交替,路線如何設計最能發(fā)揮運力?每一條路,在荔枝腐壞前最遠可以抵達何處?
從荔枝品種到儲存方式,從轉(zhuǎn)運載具到轉(zhuǎn)運路線,從氣候水文到驛站調(diào)度,無數(shù)變量彼此交錯,衍生出恒河沙般的組合可能。李善德在途中就意識到,這件事要搞明白,紙面無用,必須要做一次試驗才能廓清。
單就試驗原理來說,它并不復雜。因為把新鮮荔枝運送到長安,只有兩個辦法:延緩荔枝變質(zhì)的時間,或者提高轉(zhuǎn)運速度。
對于第一點,李善德并沒有太多好辦法。峒人的秘訣不靠譜,他唯一的收獲是在胡商的海船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雙層甕。這種甕本來用于海運香料,以防止味道散失,李善德覺得運荔枝正合用。先將荔枝用鹽水洗過,放入內(nèi)層,壇口密封;然后外層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換一次,可以讓甕內(nèi)溫度不致太熱。
目前也只能做到這程度了。
而第二點,才是真正的麻煩。
他通過蘇諒幫忙,購置了近百匹馬、雇傭了幾十名騎手以及數(shù)條草撇快船,一共分做四隊。他們將攜帶裝滿了荔枝的雙層甕,從四條路同時出發(fā)。
第一支走梅關(guān)道,走虔州、鄂州、隨州,與李善德來時的路一致;第二支走西京道,這是一條自東漢即修建的谷道,自乳原至郴州、衡州、譚州而至江陵,是直線距離最近的一條;第三支也走梅關(guān)道,但過江之后,直線北進至宿州,加入到大唐的江淮漕運路線,沿汴河、黃河、洛水至京城;第四支則直接登舟,由珠江入溱水、湞水,過梅關(guān)而入贛水,至長江上溯至漢水、襄州,再轉(zhuǎn)陸運走商州道。
這四條路線,各有優(yōu)劣。李善德并不奢求能夠一次走通,只想知道新鮮荔枝最遠可以運到哪里。
阿僮今日看到的,只是始發(fā)的四個騎手。其他的馬匹、騎手與船只已先一步出發(fā),配置在各條路線的輪換節(jié)點上。李善德提出的要求是,不要體恤馬力,跑到荔枝徹底變質(zhì)為止。為此他還設置了階級賞格,以激勵騎手。
這樣一來,可以勉強模擬出朝廷最高等級的驛遞速度。
如此實行,饒是李善德精打細算,成本也高得驚人。一匹上好北馬在廣州的價格,約是十三貫左右;一名老騎手,一趟行程跑下來,傭金至少也要五貫。倘若算上草料錢、轡鞍錢、路食錢、柴火錢、打點驛站關(guān)卡的賄賂,以及行船所產(chǎn)生的諸項費用,所費更是不貲。
這還只是跑一趟的支出。如果多來幾次,費用還會翻番。
所以李善德最初的想法,是請經(jīng)略府來提供資助??上Ш喂?jié)帥袖手旁觀,他也只能鋌而走險,選擇與胡商合作。
事實上,對整個計劃的吞金速度,李善德還是過于樂觀。他賣通行符牒的那點錢,很快便用盡了。最后蘇諒提出一個辦法,先貸兩千五百貫給他,但李善德得再去一次經(jīng)略府,再去討四張空白的通行符牒來。
李善德二話沒說就同意了,揮筆簽下錢契,他整個人早就麻木了。之前九九六貫的福報,在他看來只是等閑,招福寺那兩百貫香積錢,更是癬疥之疾。
解決了錢貲的問題之后,李善德便投入沒日沒夜地籌劃調(diào)度,整個人忙足了七天,幾乎累到虛脫。一直到此時馬隊正式出發(fā),李善德才稍稍放松了心神。人已盡力,靜待天命便是。
他從阿僮手里接過花貍,在懷里輕輕撓著它的下巴,感覺有一絲莫名愉悅注入體內(nèi)?!鞍①坠媚铮媸嵌嘀x你。若沒有你告訴我三月紅和催熟之術(shù),只怕我已經(jīng)完蛋了?!?/p>
李善德說的不是客套話。他最大的敵人,是時間。這個試驗,必須攜帶荔枝,隨時觀察其狀態(tài)。如果等到四月底荔枝熟透后才開始行動,絕無可能趕上六月初一的貴妃誕辰。阿僮的這兩個建議,幫他搶出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
阿僮得意地昂起頭,大大方方等著他繼續(xù)表揚。可半晌卻沒動靜,她惱怒地移動視線,卻發(fā)現(xiàn)李善德摩挲花貍的手,在微微抖動。
“你是怎么了?病了?”
李善德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我是在害怕。我這輩子,從來沒花過這么多錢在一件毫無成算的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