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朝恩朝遠處的政事堂看了眼,淡淡道:“讓東府解決這問題,起碼得議一個月。這樣吧,圣人在興慶宮內(nèi)建有一個大盈庫,專放內(nèi)帑,不必通過朝廷那些孔目們支用。你這個荔枝轉(zhuǎn)運的費用,從這個庫里過賬便是,易事耳?!?/p>
李善德激動得快要流出淚來,魚朝恩的建議有如天籟,把他的憂愁全數(shù)解決。
“不過…我聽高將軍說,荔枝三日之外便色香味俱敗壞。那新鮮荔枝,真能運過來么?”
魚朝恩有這樣的疑問,也屬正常。李善德拿出札子,吐沫橫飛地講起轉(zhuǎn)運之法。魚朝恩認真地從頭聽到尾,不由得欽佩道:“這可真是神仙之法,虧你竟能想到?!彼舆^那張寫滿數(shù)字與格眼的紙卷,正欲細看,遠處忽有暮鼓傳來。
魚朝恩摩挲著紙面,頗為不舍:“我得回宮了。這法子委實精
妙……可否容我?guī)Щ厝プ屑毚??若有不明之處,明日再來請教。?/p>
“沒問題,沒問題?!崩钌频麓笃鹬糁猓笄诘靥嫠言泳沓奢S。
兩人在銅匭下就此拜別,相約明晨巳正還在此處相見,然后各自離開。
李善德回到家里,心情大暢,壓在心頭幾個月的石頭總算可以放下了。他陪著女兒玩了好一陣雙陸,又讀了幾首駱賓王的詩哄她睡著,然后拉著夫人進入帷帳,開始盤點子孫倉中快要溢出來的公糧。
這個積年老吏查起賬來,手段實在細膩,但凡勾檢到要害之處,總要反復(fù)磨算。賬上收進支出,每一筆皆落到實處方肯罷休。幾番騰挪互抵之后,公糧才一次全數(shù)上繳,庫存為之一清。
到了次日,李善德精神奕奕地出了門,早早去了皇城。結(jié)果他從巳正等到午正,卻是半個人影都沒見到,反倒撞見了提著幾卷文牘要去辦事的韓承。
韓承一見李善德回來了,先是欣喜,可一聽在等魚朝恩,臉色一變。他左右看看沒人,扯著李善德的袖子走到銅匭后頭,壓低聲音道:“良元兄,你怎么會跟魚朝恩有聯(lián)系?”
李善德把自己的經(jīng)歷與難處約略一講,韓承不由得頓足道:“哎呀,你為何不先問問我!這魚朝恩乃是內(nèi)廷新崛起的一位貂珰,為人狡詐陰險,最擅貪功,人都喚他做上有鱉?!?/p>
“什么意思?”
“就是說他為人如鱉,一口咬住的東西,絕不松嘴?!?/p>
“那為何叫上有鱉?”
“宦官嘛,也只能上有鱉,想下有鱉也沒辦法嘛?!表n承比了個不雅的動作。這些官吏起的綽號,李善德表情一僵,囁嚅道:“魚朝恩只說去研究一下,說得好好的今日還來,我才給他看的……”韓承氣道:“那他如今人呢?”李善德答不出來。韓承恨不得把食指戳進他的腦袋,把里面的湯餅疙瘩攪散一點。
“就算你跟他交際,好歹留上一手??!如今倒好,他拿了荔枝轉(zhuǎn)運法,為何不照葫蘆畫瓢,自去嶺南取了新鮮荔枝回來?這份功勞,便是宮市副使獨得,跟你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了!”
李善德一聽,登時慌了:“我昨天先拿去戶部、戶房、太府寺和兵部,他們都可以證明,這確實是我寫的??!”韓承無奈地拍了拍他肩膀:“良元兄,論算學(xué)你是國手,可這為官之道,你比之蒙童還不如啊
——我來問你,你現(xiàn)在能想明白經(jīng)略使為何追殺你么?”
“啊,呃……”李善德憋了半天,憋出一個答案,“嫉賢妒能?”
“嗤!人家堂堂嶺南五管經(jīng)略使,會嫉妒你嗎?何節(jié)帥是擔(dān)心圣人起了疑心,為何李善德能把新鮮荔枝運來,你卻不能?是不能還是不愿?嶺南山遠地偏,這經(jīng)略使的旗節(jié)還能不能放心給你?”被韓承這么一點破,李善德才露出恍然神情。這一路上他也想過為何會被追殺,卻一直不得要領(lǐng),便拋去腦后了。
韓承恨鐵不成鋼:“你把新鮮荔枝運來京城,可知道除了何履光之外,還會得罪多少人?那些衙署與何節(jié)帥一般心思,你做成了這件事,在圣人眼里,就是他們辦事不得力。你那轉(zhuǎn)運法是打他們的臉,人家又怎么會配合你做證呢?”
李善德頹然坐在臺階上,他滿腦子都是轉(zhuǎn)運的事,哪里有余力去想這些道道兒。韓承搖頭道:“你若在呈上轉(zhuǎn)運法之時,附上一份謝表,說明此事有嶺南經(jīng)略使著力推動、度支同仁大力支持、太府司、司農(nóng)寺、尚食局助力良多,你猜魚朝恩還敢不敢搶你的功——良元兄吶,做官之道,其實就三句話:和光同塵,好處均沾,花花轎子眾人齊抬。一個人吃獨食,是吃不長久的?!?/p>
“那……現(xiàn)在說這個也晚了,如今怎么辦?”李善德手腳一陣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