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來那張呢?大使給弄丟了?”趙欣寧的腔調總是拖個長尾音,有陰陽怪氣之嫌。
李善德牢記老胡商的教誨,不管他問什么,只管說自己的:“尊駕也知道,圣上這差事,委實不好辦,本使孤掌難鳴啊。手里多幾份符
牒,辦起事來更順暢?!壁w欣寧一抬眉,大感興趣:“哦?這么說,新鮮荔枝的事,竟有眉目了?”
“本使在從化訪到一個叫阿僮的女子,據(jù)說她種的荔枝特供給經略府。圣人對節(jié)帥的品味,一向贊不絕口。節(jié)帥愛吃,圣人一定也愛吃?!?/p>
趙欣寧聞言,面露曖昧道:“我聽說峒女最多情,李大使莫非……”李善德忙把面孔一板:“本使是為圣人辦事,可顧不得其余?!?/p>
趙欣寧原本很鄙夷這個所謂“荔枝使”,但今日對談下來,發(fā)現(xiàn)這人倒有點意思。他略作思忖,一展袖子:“此事好說,我代節(jié)帥做主,這一季阿僮田莊所產,全歸大使調度?!薄酝庵?,你能把新鮮荔枝運出嶺南,便算我輸。李善德達成一個小目標,略松了口氣,又進逼道:“本使空有鮮貨,難以調度也不成啊。還請經略府行個方便,再開具幾張符牒,不然功虧一簣,辜負圣人所托呀。”
他句句都扣著皇上差事,那一句“辜負圣人所托”也不知主語是誰。這位掌書記稍一思忖,展顏笑道:“既如此,何必弄什么符牒,我家里還有幾個不成器的土兵,派給大使隨意使喚?!?/p>
他這一招以進為退,不在劇本之內,李善德登時又不知如何回應了。他在心中哀嘆,胡旋舞沒轉幾圈,別人沒亂,自己先暈了。趙欣寧冷笑一聲,這蠢人不過如此,轉身要走,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緊拳頭,大聲道:“人與符牒,本使全都要!”
這次輪到趙欣寧愕然了,怎么?這大使要撕破臉皮了?卻見李善德漲紅了面皮,瞪圓眼睛:“實話跟你說吧!荔枝這差事,是萬難辦成
的,回長安也是個死。要么你讓我最后這幾個月過得痛快些,咱們相安無事;要么……”他一指趙書記那沾了血點子的袍角,“我多少也能濺節(jié)帥身上一點污穢?!?/p>
這話說得,簡直比山棚匪類還赤裸兇狠。趙欣寧被一瞬間爆發(fā)出的氣勢驚得說不出話來,李善德喝道:“若不開符牒也罷,請節(jié)帥出來給我個痛快。長安那邊,自有說法!”說完徑直要往府里闖。
趙欣寧嚇了一跳,連忙攙住胳膊,把他拽回來:“大使何至于此,區(qū)區(qū)幾張符牒而已,且等我去回來?!闭f完提著袍角,匆匆進了府中。
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面上古井無波,心中卻有一股暢快通達之氣自丹田而起,流經八脈,貫通任督,直沖囟頂——原來做個惡官悍吏,效果竟堪比修道,簡直可以當場飛升。韓承早教導過他,使職不在官序之內,恃之足以橫行霸道。李善德因為性格緣故,一直放不開手腳,到了此時終于忍不住爆發(fā)出來。
趙欣寧回到府中時,何履光在竹榻上午睡方醒。他打著呵欠聽掌書記講完,兩道粗眉微皺:“咦,這只清遠笨雞,要這許多通行符牒做什么?”
“自然是賣給那些商人,謀取巨利。”趙欣寧洞若觀火。
“兔崽子!敢來占本帥的便宜!”何履光破口大罵。趙欣寧忙道:“他這個荔枝使做到六月初一,就到頭了。大概他是臨死前要給家人多撈些,也便不顧忌了。”
何履光摸摸下巴的胡子,想起第一次見面,那家伙伏地等著受死,確實一副不打算活的衰樣。這種人其實最討厭,就像蚊子一樣,一巴掌就能拍死,但流出的是你的血。
他倒不擔心在圣人面前失了圣眷。只是朝中形勢錯綜復雜,萬一哪個對手借機發(fā)難,嶺南太過遙遠,應對起來不比運荔枝省事。
“娘的,麻煩!”何履光算是明白這小使臣為何有恃無恐。
“節(jié)帥,依我之見。不妨這次暫且遂了他的愿,由他發(fā)個小財。等過了六月初一,長安責問的詔書一到,咱們把他綁了送走,借朝廷的罪名來算這幾張符牒的賬。那些商家吃下多少,讓他們吐出十倍,豈不更好?”
何履光喜上眉梢,連說此計甚好,你去把他盯牢。于是趙欣寧先去了節(jié)帥堂,把五份通行符牒做好,拿出來送給李善德。李善德松了一口氣,拿了符牒正要走。趙欣寧又把他叫住,一指那捆在樹上的昆侖奴:“大使不是說人、牒都要么?這個奴仆你不妨帶去?!?/p>
李善德看了看,這個昆侖與長安的昆侖奴相貌不太一樣,膚色偏淺,應該是林邑種。就是眼神渾濁,看著不太聰明的樣子。他心想不拿白不拿,便點頭應允。
趙欣寧把那林邑奴繩子解開,先用漢文喝道:“從今日起,你要跟隨這位主人,若有逃亡忤逆之舉,可仔細了皮骨!”林邑奴諾諾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