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叫在下來做這個荔枝使?”李善德仍是不敢相信。
劉署令大笑:“圣人空著名字,正是讓諸司推薦。若老李你不信,我現(xiàn)在便判給你?!闭f完吩咐掌固取來筆墨,在這份敕牒下方簽下一行漂亮的行楷:“奉敕僉薦李善德監(jiān)事勾當本事”,推到李善德面前。
李善德當即連飯也不吃了,擦凈雙手,恭敬接過,工工整整在下方簽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個大大的“奉”字。他熟悉公牘,順手連日期也寫在了上端:天寶十四載二月三日。
劉署令滿意地點點頭,叫書吏過來,鈔成三軸,用上林署印一一鈐好,分送司農(nóng)寺、吏部以及御史臺歸入簿檔。剩下的一軸敕牒本文,則給了李善德。從一刻起,李善德便是圣人指派的荔枝使,可謂一步登天。
周圍同僚全無嫉色,紛紛恭賀起來。這些祝賀比酒水還容易醉人,讓李善德頭暈目眩,興奮不已。不由得走下席來,敬了一圈酒。若非此時還是辦公時間,他甚至想在廊下跳上一段胡旋舞。
雙喜臨門的醉意,一直持續(xù)到下午未正時分才稍稍消退。李善德喝了一口醒酒用的蔗漿,跪坐在自己的書臺前,開始琢磨這事下一步該如何辦理。
他在上林署做了這么多年監(jiān)事,對瓜果蔬菜最熟悉不過。荔枝產(chǎn)自嶺南,朱紅鱗皮,實如凝脂,味道著實不錯,只是極容易腐壞。歷年進貢來長安的,要么用鹽腌漬、要么晾曬成干,還有一種比較昂貴的辦法,用未稀釋的原蜜浸漬,再用蜂蠟外封,謂之“荔枝煎”,只有達官貴人才吃得起。以內(nèi)廷之奢靡,也只要十斤便夠了。其實對這樁差事,李善德還是微微有些疑惑。
按說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調(diào)就行了,那里有一個口味貢庫,專藏各地風味食材;就算沒有,也可以派宮市使去東市采買,東市實在無貨,一紙詔書發(fā)給嶺南朝集使,讓當?shù)刈鳛樨曃锼蛠肀闶恰吹览?,這么個肥差,怎么也輪不著上林署這么一個冷衙門來推薦人選。
李善德的酒勁已消散了不少,意識到這件事頗有蹊蹺。這么大便
宜,別人憑什么白白給你?說不定是因為時間苛刻,難以辦理的緣故。
想到這里,他急忙展開敕牒,去查看程限。朝廷有規(guī)矩,每一份文書里面都會規(guī)定一個程限,如果辦事逾期,要受責罰。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份文牒上的程限是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距今還有將近四個月時間。不算寬松,但也不是很緊。
李善德松了口氣,決定先不去考慮那么多,先把荔枝煎買到手再說。
上林署管著城外的苑林園莊,所以他認識很多江淮果商,可以拜托他們打聽一下。就算京城沒有庫存,在洛陽、揚州等地一定會有。實在不行,拜托嶺南那邊一坐果,便立刻蜜腌封送。荔枝的果期早熟要四月,大熟從五月開始,勉強趕得及六月一日。
李善德拿起算籌和毛筆,計算起從嶺南送荔枝煎到長安的成本,怎樣運送才最為快捷且便宜。但他很快又自嘲地搖搖頭,窮酸病又犯了不是?這是給圣人辦事,不是給自己買房,朝廷富有四海,何必計較這些錙銖之數(shù)。
他勾勾畫畫了很久,忽然聽到皇城門上的鼓聲“咚咚”響起。長安規(guī)矩,暮鼓六百下之后,行人都必須留在坊內(nèi),否則就是犯了夜禁。他家如今住在長壽坊,距離有點遠,得早點動身。
李善德收拾好東西,一樣樣掛在蹀躞上,猶豫了一下,把敕牒也揣上了。差遣使職沒有品級,自然也就沒有告身,這份敕牒,便是他的憑證,最好隨身攜帶。
在鼓聲之中,他離開皇城,沿著大路朝自家趕去。路上的車馬行人都行色匆匆,都想早一點趕到落腳的地方。李善德看著那些風塵仆仆的客人模樣,內(nèi)心涌起一點驕傲。他們只有旅店、寺廟可以慌張投宿,而自己馬上就可以有自宅可歸了。他矜持地昂起下巴,邁開步子,卻不防被一條深深的車轍印絆到,整個人啪嘰一下摔在地上。李善德狼狽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連黑幞頭都摔在了地上,同時掉出來的還有那張文牒。他嚇得顧不得撿幞頭,先撲過去把敕牒撿起,拍了拍塵土,發(fā)現(xiàn)一張細小的紙片從紙卷里飄落出來。
李善德拿起來一看,這紙片只有半個指甲蓋大,和敕牒用紙一樣是黃藤質(zhì)地,上頭寫了個“煎”字。
這是書辦尋常之物,名叫“貼黃”。書吏在撰寫文牒時難免錯寫漏
寫,便剪出一小塊同色同質(zhì)的紙片,貼在錯謬處,比雌黃更為便當。
不過按說貼黃之后,需要押縫鈐印,以示不是私改,怎么這張貼黃上沒有印章痕跡呢?李善德想到這里,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個什么字?
可這一眼看去,他卻如被雷磔,那居然是個“鮮”字!
“荔枝鮮”和“荔枝煎”只有一字之差,性質(zhì)可不啻天壤。
他整個人僵俯在原地,只有下巴的斑白胡須猛烈地抖動起來。有路過的武候發(fā)現(xiàn)這位青袍官員有異,過來詢問,可他的聲音聽在李善德耳中,卻如同在井底聽井欄外講話那么隔膜。
街鼓聲依舊有節(jié)奏地響著,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轉(zhuǎn)向武候。嚇得武候朝后退了一步,握緊腰間的直刀。他從來沒見到這樣的眼神:惶惑、渙散、恐慌、驚恐……就算是吳道子也未必能摹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