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僮盯著這個斑白胡子老頭,忽然笑了:“你剛才醉的樣子,好似一只山里的猴子。都是城人,你和他們怎么差那么多?”
“阿僮姑娘你總這么說,到底哪里不同?”
“你知道大家為什么來我這里喝荔枝酒嗎?因為當(dāng)年我阿爸是部落里的頭人,他聽了城人的勸說,從山里帶著大家出來,改種荔枝,做了熟峒。大部分族人們平日做事的莊子,都是包榷商人建的,日日勞作不得休息。所以大家一年只在這一天晚上,聚來我這里來放松一下?!?/p>
“你原來是酋長之女啊?!?/p>
“什么酋長,頭人就是頭人。”阿僮掃視著林子里的每一棵樹,目光閃閃,“這莊子就是我阿爸阿媽留給我的,樹也是他們種的,我得替他們看好這里,替他們照顧好這些族人,不讓壞人欺負?!?/p>
李善德有些心疼地少女瘦窄的肩膀,看不出阿僮小小年紀,已經(jīng)扛起這么重的擔(dān)子了。
“你一定很辛苦吧?”
“嘿嘿,只有你才會問這種問題?!卑①鬃チ艘幌禄ㄘ偟拿?,促狹地眨了眨眼:“無論是經(jīng)略府的差吏還是榷商,他們只算荔枝下來多少斤,多了貪掉,少了打罵,可從來沒把我們當(dāng)朋友,也沒來我這里喝過酒、吹過牛,更不會問我這樣的話?!?/p>
“我可不是吹牛!長安真的有那么多種酒!”
阿僮哈哈一笑:“我勸你啊,還是不要回去了,新鮮荔枝送不到那邊的。你把夫人孩子接來,躲進山里,不信那皇帝老兒能來抓?!?/p>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李善德迷迷糊糊,眼神都開始渙散了,“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有什么法子,讓荔枝不變味?!?/p>
“你別摘下來啊?!卑①讬C靈回道。李善德還是不知道,這段子哪里好笑。不過他此時也沒法思考,一仰頭,倒在荔枝樹下呼呼睡去了。
到了次日,李善德醒來之后,頭疼不已,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置身在廣州城的驛館里。一問才知道,是林邑奴連夜給他扛回來的。一起帶回來的,還有一小筐剛摘下來的新鮮荔枝。
李善德這才想起來,自己忙碌了這么久,居然還從來沒吃過新鮮荔枝。阿僮家的個頭大如雞子,他按照她的指點,按住一處凹槽,輕輕剝開紅鱗狀的薄果皮,露出里面晶瑩剔透的果肉,顫巍巍的,直如軟玉一般。他放入嘴中,合齒一咬,汁水四濺,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時流遍百脈,不由得渾身酥麻,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那一瞬間,讓他想起十八歲那年在華山的鬼見愁。當(dāng)時一個少女腳扭傷了,哭泣不已,他自告奮勇把她背下山去。少女柔軟的身軀緊緊貼在脊背,腳下是千仞的懸崖,摻雜著危險警示與水粉香氣的味道,令他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愉悅感。
后來兩人成婚,他還時時回味起那一天奔走在華山上的感覺。今日這荔枝的口感,竟和那時如此相似。
怪不得圣人和貴妃也想吃新鮮荔枝,他們也許想重新找回兩人初識時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吧?李善德嘴角露出微笑,可隨即覺得不對,他倆初次相識,還是阿翁與兒媳婦……李善德趕緊拍拍臉頰,提醒自己這些事莫要亂想,專心工作,專心工作。
六日之后,兩路飛鴿盡回。這一次的結(jié)果,比上一次好一些。荔枝進入味變期的時間,延長了半日;而兩路馬隊完成的里程,比上次多了兩百里。
有提高,但意義極為有限。
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表明,提速已達到瓶頸,五天三千里是極限。
當(dāng)然,如果朝廷舉傾國之力,不計人命與成本,轉(zhuǎn)運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李善德曾在廣州城的書鋪買了大量資料。其中在《后漢書》里有記載,漢和帝也曾讓嶺南進貢荔枝,他的辦法就是用蠻力,書中記載“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郵傳者疲斃于道?!?/p>
但這種方式地方上無法承受的,貢荔之事遂絕。也就是說,那只是一個理想值,現(xiàn)實中大概只有隋煬帝有辦法重現(xiàn)一次這樣的“盛況”。
李善德再一次瀕臨失敗。不過樂觀點想,也許他從來就沒接近過成功。
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提速到了極限,只能從荔枝保鮮方面再想辦法了。
李善德把《和帝紀》卷好,系上絲帶,放回到閣架的《后漢書》類里。在它旁邊,還擺著《氾勝書》、《齊民要術(shù)》之類的農(nóng)書,都是他花重金——蘇諒的重金——買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