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聲中,東側(cè)的春明門隆隆開啟,活像一位慵懶的巨人打著呵欠。李善德手持敕令,撞開等候進城的人群,從正在推開的兩扇城門之間躍了進去。他對長安街道熟稔至極,徑直先趕去自己家中。那座歸義坊的宅子,還沒顧上搬遷,夫人孩子暫時還住在長壽坊內(nèi)。
他一進家門,夫人正在灶前燒飯,女兒趴在地上玩著一具風(fēng)車。娘倆見到李善德回來,又驚又喜。女兒抱住他的脖頸,一直阿爺阿爺叫個不停。
李善德跟女兒親昵了一陣,在灶前一屁股坐下,不顧燙手,直接抓起鍋里的胡餅,往嘴里扔。他夫人有一個獨到的秘訣,羊肉餡里摻了碎芹與姜末,還添一勺丁香粉,吃起來格外舒爽。李善德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六個,自己在路上幾乎被顛散的三魂七魄,這才算是盡數(shù)歸位。夫人說招福寺的和尚來過兩次,賊頭賊腦,打聽荔枝使的去向。李善德冷笑一聲,他們大概也聽到風(fēng)聲,以為自己不免要死于荔枝差遣,想要提前挽回香積貸的損失。
李善德現(xiàn)在也沒錢還。蘇諒的投資,全數(shù)花在了轉(zhuǎn)運試驗上,他自己可是一文未落,攢下的那一點點羨雜,還賞給那幾個在鐵羅坑救林邑奴的騎手們了。
不過沒關(guān)系,今日之后,情況必大不一樣了。
李善德吃罷早饌,換了一身干凈朝袍,把那卷荔枝轉(zhuǎn)運法仔細卷成一個札子,然后昂首闊步出了門,直朝皇城而去。
韓承此時還未抵達刑部,至于杜甫,他那個兵曹從事就是個掛名,不可能來上班。李善德只好給韓承留了個字狀,先去了戶部。
他所設(shè)計的運轉(zhuǎn)之法十分迅捷,唯一的缺點就是所費不貲。從嶺南運送兩甕荔枝到長安的費用,大概要七百貫,這還是船底數(shù)——就是說,無論運一枚還是運兩甕,至少都要花這么多。兩甕荔枝大約有四十枚,平均下來一枚耗費高達十七貫五百錢。要知道,西市一頭三歲口的波斯公駱駝才十五貫不到。
更麻煩的是,這個費用是不可攤的。裴耀卿當年修河口倉與漕河,雖然費用浩大,但修成后可以逐年均攤成本。而荔枝轉(zhuǎn)運之法的諸項用度,譬如馬匹、冰塊、人員、器具、調(diào)度工時等等,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還要從頭來過。
若是別的差遣,使臣大可以跳開規(guī)矩,從國庫直接提出錢糧就行。但荔枝轉(zhuǎn)運除了耗費錢糧,還需要諸多衙署密切配合,因此李善德必須讓這個差遣進入流程才成。
“你就是那個荔枝使?”
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官員手拈札子,斜眼覷著下方。李善德恭敬一禮,看來這個荔枝鮮的離奇差遣,已經(jīng)傳得朝堂皆知了。
他知道戶部對所有使職都懷有敵意,可天下錢糧,皆歸戶部的度支部調(diào)撥,是荔枝轉(zhuǎn)運費最合適落下的衙署,只好硬著頭皮闖一闖??上o論是度支郎中還是員外郎,他都沒資格求見,說不得,只好先找到這位分判錢谷出納的主事。
老主事抖了抖文卷:“你這個字可太潦草了,當初怎么過得吏部試?”李善德賠笑道:“事出緊急,不及謄抄,還請主事見諒?!?/p>
老主事不滿地抬了抬眉毛。吏部選官有四個標準:“身、言、書、判”,這人相貌枯槁,嗓音干澀,字又凌亂,身、言、書三條都不合格,至于“判”這一條么……他把文卷一拍,數(shù)落道:
“你知不知道,從河南解送租、庸到京城,官價腳費是每馱一百斤,每百里一百文,山阪一百二十文。從嶺南運個勞什子荔枝,居然要報七百貫?當本官是盲的么?”
“這是運新鮮荔枝,自與租庸不同。詳細用度,已在卷中開列。本使保證,絕無浮濫虛增?!?/p>
“瀘州也有荔枝啊,你為何不從那里運?難道你在嶺南有親戚?”
“是圣人指明要嶺南的,我這是遵旨而行。”李善德“咚”地一拍xiong脯,“而且已有嶺南商人自愿報效,不勞朝廷真的出錢?!?/p>
“哼,左手省了錢,右手就得免稅,最后都是商人得利,朝廷負
擔。”
老主事?lián)u搖頭,一臉鄙夷地把札子擲下來。李善德見自己的心血被扔,心頭也冒出火來,邁前一步沉聲道:“這是圣人派下來的差遣,你便不納么?”
這招原本百試百靈,連嶺南經(jīng)略使都不好正面抗衡。不料這主事是積年老吏,這種人見得多了,手指往上一晃:“好教大使知。戶部雖掌預(yù)算,不過是奉諸位堂官的命令罷了。你去藥鋪里抓藥,總要醫(yī)生開了方子,才好教柜臺伙計配藥不是?有了中書門下的判押,本主事自然盡快辦理。”
言外之意,我就是個辦事的,有本事你找政事堂里的諸位相公鬧去。
李善德明知他是托詞,也只能撿起文卷,悻悻而退。出了戶部堂廊,他朝右邊拐去,徑自來到政事堂的后頭。這里有一排五座青灰色建筑,分別為吏房、樞機房、兵房、戶房、刑禮房,造型逼仄,活像五個跪在地上的小吏。
那老主事其實也沒說錯。都省六部,無非是執(zhí)行命令的衙署,真正決斷定策,還得中書門下的幾位相公。李善德只要能把這份文卷送進戶房,就有機會進入大人物的視野?!斑@個……可有點為難啊?!睉舴康牧钍窛M臉堆笑,臉頰間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為難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