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欣寧忽又轉用林邑國語道:“你看好這個人。他有什么動靜,及時報與我知,知道么?”林邑奴楞了楞,又點了一下頭。
蘇諒正在館驛內(nèi)欣賞那幅格眼簿圖,忽見李善德回來了,身后一個奴隸還捧著五份符牒,便知事情必諧,大笑著迎出來。
“幸不辱命?!崩钌频律癫娠w揚,感覺從未如何好過。
“先生人中龍鳳,小老果然沒走眼——居然還多帶了一個林邑奴啊?!碧K諒接過符牒,仔細查驗了一遍,全無問題。這五份符牒,就是五支免稅商隊,可謂一字千金。
林邑奴放下符牒,一言不發(fā),乖乖退到門口去守著了。李善德著急催問:“外面有新消息了嗎?”蘇諒道:“鴿子都飛回來了,我已幫先生填入格眼?!彼秩滩蛔≠潎@道:“你這個格眼簿子實在好用,遠近優(yōu)劣,一目了然。我們做買賣的,商隊行走四方,最需要就是這種簿子。不知老夫可否學去一用?”
“這個隨你?!崩钌频驴刹魂P心這些事,他匆匆走到墻前,抬眼一看,滿墻格眼都變成了墨點,字面意義上的全軍盡墨。
第一路走梅關道,荔枝味變時已沖至江夏,距離鄂州一江之隔。第二路走西京道,最遠趕到巴陵郡,速度略慢,這是因為衡州、譚州附近水道縱橫。不過它卻是四路中距離京城最近的;
第三路北上漕路,是唯一渡過長江的一路,跑了足足一千七百里,流汁前奇跡般地抵達同安郡。但代價是,馬匹全數(shù)跑死,人員也疲憊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前進。
第四路走水路,之前說過了,深受險灘與溯流之苦,只到潯陽口。
李善德仔細研讀了墨點顏色與距離的變化關系,得出一個結論:在前兩日的變色期,雙層甕能有效抑制荔枝變化,但一旦進入香變期之后,腐化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四路人馬攜帶的荔枝,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變,可見這是荔枝保鮮的極限。
而這段時間,最出色的隊伍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差距之大,令人絕望。
“看來有必要再跑一次!”
李善德敲擊著案幾,喃喃說道。他注意到老胡商臉色變了一下,急忙解釋說,第二次不必四路齊出了,只消專注于梅關道與西京道的路線優(yōu)化即可,費用沒那么大。蘇諒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兩者一個勝在路平,一個勝在路近。如何抉擇,其實還取決于渡江之后去京城的路線。這其中變化,亦是復雜。
兩人嘀嘀咕咕,全然忘了門口一雙好奇的眼睛,也在緊盯著那張格眼圖。五日之后,三月三十日,兩路重建起來的轉運隊,再次從化疾馳而出。這一次,李善德針對路線和轉運方式都做了調(diào)整,兩隊攜帶著半熟的青荔枝,看它在路上能否自然成熟,為變質(zhì)延后一點點時間。
阿僮望著他們遠離的背影,忍不住咕噥了一句:“這么多荔枝全都糟蹋了,你莫不是個傻子?”
“總要看到黃河才死心……不對,看到黃河說明已經(jīng)跑過長安了?!崩钌频卢F(xiàn)在滿腦子只有路線規(guī)劃。
阿僮不明白這句的意思,但聽語氣能感覺到,城人情緒很是低落。她一拍他后腦勺:“走,去我莊上喝荔枝酒去!今天開壇,遠近大家都去?!?/p>
“我就不去了,我想再研究下驛路圖。”
“有什么好研究的!射出片箭放下弓,不差這一晚?!?/p>
“可是……”
“你再啰嗦,信不信在從化一枚荔枝都買不到?”
阿僮不由分說,把花貍往李善德懷里一塞?;ㄘ偼赖仄沉诉@個老男人一眼,李善德面對主君,只得乖乖聽命。
兩人一貍朝著田莊走去,身后還跟著一個沉默的林邑奴。到了莊里時,一個不大的酒窯前已聚了好些峒人,人人手里帶著個粗瓷碗或木碗,臉有興奮。酒窖的上方,擺著一尊鎏金佛像。
據(jù)阿僮說,每年三月底四月初,荔枝即將成熟,這是熟峒——即種荔枝的峒人——在一年里最關鍵的日子。大家會齊聚石門山下,痛飲荔枝酒,向天神祈禱無有蝙蝠鳥蟲來搗亂。
這種荔枝酒,選的料果都是三月的早熟品種,不堪吃,但釀酒最合適。先去皮掏核,淘洗干凈,讓孩子把果肉踩成漿狀,與蔗糖、紅曲一并放入壇中,深藏窖內(nèi)發(fā)酵。到了日子,便當場打開,人手一碗。李善德一出現(xiàn)在酒窖前,立刻在人群里引起嘻笑。一個聲音忽道:“倘若想讓它不變味,可有什么法子?”另一個聲音立刻接道:“你別摘下來啊?!庇质且魂嚭逄么笮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