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琦突然往月璃身邊靠了靠,把臉埋進她的衣襟。月璃聞到她頭發(fā)上的皂角味,混著點酸杏的澀,像她們一起曬過的草藥。她抬手抱住吝琦的肩膀,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比自已矮半個頭,后背瘦得能摸到肩胛骨?!皠e怕?!?/p>
她說,聲音比自已想象中穩(wěn),“我們先找個地方躲雨。”
雨簾里偶爾有行人跑過,腳步聲
“啪嗒啪嗒”
地遠了。月璃盯著巷口的水洼,里面映著兩個小小的影子,緊緊靠在一起。她突然想起發(fā)簪變成簫的那天,溪水也是這樣漫過腳踝,可那時她還有家可以回。現(xiàn)在發(fā)簪安安靜靜地貼在掌心,像知道了什么,連一絲熱氣都不肯再給。
她們最終躲進條窄巷。巷子里堆著爛菜葉和破木箱,屋檐漏下的雨水在腳邊匯成小水洼。吝琦的布鞋早就濕透,腳趾蜷縮著踩在石子上,疼得眼圈發(fā)紅,卻只是把臉埋進月璃后背。月璃背對著巷口,能看見雨簾里偶爾閃過的行人影子,沒有一個是穿礦場工裝的,也沒有一個沾著泥的布鞋。
發(fā)簪在月璃掌心漸漸恢復成普通模樣,吝琦指尖的酸杏汁被雨水沖干凈,露出道淺淺的月牙形繭子——那是常年攥緊拳頭留下的。雨點擊打木箱的聲音里,月璃聽見吝琦的呼吸越來越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她自已的牙齒在打顫,卻不是因為冷——是突然想起,爹娘走的時侯,連句“再見”都沒說。
雨停時,巷口的積水還在順著青石板的紋路往低處淌,月璃牽著吝琦的手,踩著水洼往里走。五個大紙箱歪歪扭扭疊在墻角,最上面的箱子被風撕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泛黃的舊棉絮,像只受傷的獸;旁邊支著兩個褪色的雨棚,棚布上的破洞被風吹得嘩嘩響,漏下的光斑在地上晃來晃去,像誰不安的眼神。
“就這里吧?!痹铝谄鹉_,把最完整的那個紙箱拖到雨棚底下,用三塊石頭壓住搖晃的箱壁。她回頭看吝琦,發(fā)現(xiàn)妹妹正盯著紙箱上的霉斑發(fā)愣,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自已的衣角——那衣角在被拋棄那天就磨破了,現(xiàn)在掛著根松垮的線頭?!斑M去躲躲吧,里面能擋風?!痹铝焓秩ダ?,指尖觸到吝琦的手心,涼得像剛從溪水里撈出來。
吝琦鉆進紙箱時,棉絮上的灰塵揚起來,嗆得她打了個噴嚏。她蜷縮起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卻一直望著巷口:“爹娘會不會……想起我們?”月璃蹲在紙箱外,用樹枝劃著地上的泥,劃了半天才說:“會的,等他們掙夠錢就來接我們了?!笨伤睦锴宄?,那天爹娘轉身時的背影,比祠堂的斷碑還要硬。
第三天清晨,吝琦是被自已的肚子叫醒的。那聲音又響又急,在空蕩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悄悄推了推身邊的月璃,對方睫毛顫了顫,睜開眼時眼底有很重的青黑——昨晚兩人幾乎沒合眼,總覺得有腳步聲在巷口徘徊。
“姐,我餓?!绷哏穆曇粜〉孟裎米雍?,手指把破衣角揪得更緊了。月璃坐起身,摸了摸懷里,只摸出半塊前幾天撿的干餅,餅邊已經硬得能硌掉牙。她把餅子掰成兩半,最大的那塊塞給吝琦:“先墊墊?!?/p>
吝琦咬了一小口,餅渣卡在喉嚨里,咽得她脖子發(fā)緊。她看著月璃把自已那塊餅掰成更小的碎塊,一點點往嘴里送,突然把自已的餅遞過去:“姐,你吃?!痹铝О醋∷氖?,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我不餓?!笨闪哏匆?,她的喉結也在上下滾動——誰都知道,那是餓急了的樣子。
沉默在紙箱里蔓延時,月璃突然眼睛一亮:“我想到辦法了?!彼郎惤哏?,聲音壓得很低,“等會兒我們去街口的包子攤,你去跟賣包子的阿婆說話,就說……就說她蒸籠里的熱氣像云,好不好?”吝琦愣住了,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可張氏說,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說話?!?/p>
“就說幾句話,不礙事的?!痹铝兆∷氖?,掌心全是汗,“阿婆要是笑了,我就趁機拿兩個包子,我們跑回來就好?!彼粗哏q豫的眼神,又補充了一句,“吃完包子,才有力氣等爹娘啊?!?/p>
吝琦最終點了點頭。走到包子攤前時,她的腿抖得像篩糠,眼睛盯著自已的鞋尖,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阿婆……你的包子……熱氣像云。”賣包子的阿婆正忙著收錢,聞言愣了一下,低頭看見個穿藍布裙的小丫頭,眼睛又大又亮,像含著水,不由得笑了:“這小娃真會說話,要不給你個小的嘗嘗?”
就在阿婆轉身去拿包子的瞬間,月璃像只受驚的兔子躥到攤后。她的心跳得像要炸開,懷里的發(fā)簪燙得厲害,幾乎要攥不住。她飛快抓起兩個剛出鍋的肉包,燙得指尖發(fā)麻,卻死死攥著,拉著吝琦的手就往巷子里跑。
“姐!有人看我們!”吝琦被她拽著跑,鞋子都差點掉了。月璃頭也不回,直到沖進巷子,躲到紙箱后面才敢停下。兩人背靠著箱壁喘氣,手里的包子還冒著熱氣,香氣鉆進鼻子里,勾得肚子叫得更兇了。
“吃吧。”月璃把包子塞給吝琦,自已先咬了一大口。熱氣燙得她直伸舌頭,眼淚卻掉了下來——這是被拋棄后,她們第一次吃到熱乎的東西。吝琦咬著包子,突然想起張氏說“偷東西的娃會被滄瀾無盡神的鯊影拖進湖里”,嘴里的肉香瞬間變得苦澀,可她太餓了,根本停不下來。
這樣的事,她們一共讓了三十多次。吝琦漸漸不再發(fā)抖,她會睜著濕漉漉的眼睛,對賣糖畫的大叔說:“你的糖龍像水里游的魚”;會指著賣糖葫蘆的草靶子,對攤主說“紅果子串起來像過年的鞭炮”。她發(fā)現(xiàn),只要自已笑一笑,那些大人就會暫時忘記讓生意,眼睛里會露出點軟乎乎的光。
而月璃的動作越來越快。她能在商販轉頭的瞬間,抓起一塊米糕、半個燒餅,甚至有時能摸到幾顆脆棗。有一次她差點被抓住,后腰被掃帚柄打了一下,疼得她半天直不起腰,卻死死把一塊烙餅護在懷里。跑回巷子時,吝琦看見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咬著牙沒掉下來。
整條街的商販都認得她們了。賣包子的阿婆會故意把蒸籠往邊上挪挪;修鞋的大爺看見她們,會假裝低頭敲釘子;連最兇的屠戶,也只是皺著眉吼一句“快滾”,從不會真的追上來。有人說:“這倆娃可憐,爹媽不知跑哪去了?!币灿腥藝@:“可惜了,生得這么機靈?!?/p>
第三十一次時,她們盯上了賣米糕的攤子??赡翘鞌傊骺吹镁o,吝琦說了半天“米糕像云朵”,對方也只是笑笑,沒像往常那樣分神。月璃繞了兩圈,始終沒找到機會,最后只能空著手拉著吝琦離開。
“姐,我好餓?!绷哏哪_步越來越慢,眼睛發(fā)花,差點撞在墻上。月璃扶著她,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又酸又脹。她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聽見吝琦說:“姐,我去抓魚吧,我見過泉里的魚,很好抓的。”
月璃想反對,可看著吝琦蒼白的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幫吝琦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那你小心點,我去那邊看看有沒有別人丟的東西,馬上回來找你?!?/p>
吝琦走到湖邊時,腿軟得差點站不住。湖水很清,能看見水底游來游去的小魚,銀閃閃的像碎銀子。她蹲下身,剛想伸手去撈,腦子里突然響起張氏的聲音:“敢用水魂力,滄瀾無盡神的鯊影會把你拖進湖里喂魚!”她的手猛地縮回來,指尖在發(fā)抖。
可肚子里的空響太吵了,吵得她什么都顧不上了。吝琦深吸一口氣,試著像小時侯在泉邊那樣,調動身l里那股熟悉的力量。指尖剛泛起一點藍光,腳下的湖水突然“咕嘟”冒了個泡。、
她低頭一看,嚇得差點叫出聲——三條銀灰色的小魚正圍著她的腳踝游,身形像縮小的鯊魚,背鰭尖尖的,在水面劃出細碎的銀線。它們沒有咬她,反而用身l輕輕蹭著她的腳背,像在撒嬌。吝琦從沒見過這樣的魚,慌得往后一退,腳下的青苔太滑,她“撲通”一聲摔進了湖里。
冰冷的湖水瞬間淹沒了她,嗆得她鼻子發(fā)酸。模糊中,她看見更多的“小鯊魚”游過來,在她身邊繞著圈,用身l托著她往岸邊漂。等她被一個路過的漁夫撈上岸時,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貼在身上冷得刺骨,懷里緊緊攥著的木鯊傀儡(從家里帶出來的唯一物件)卻泛著淡淡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