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轉(zhuǎn)場至江南古鎮(zhèn)時,梅雨季的雨絲正斜斜地織著。青石板路被浸得發(fā)亮,倒映著兩側(cè)白墻黛瓦的影子,像幅暈開的水墨畫。檐角的銅鈴被雨打濕,晃出細(xì)碎的響,混著遠(yuǎn)處茶館飄來的評彈調(diào)子,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漫成一片溫柔的網(wǎng)。宋清影踩著木屐走過石橋,鞋底與石板碰撞出“嗒嗒”的聲,裙擺掃過墻根的青苔時,帶起一陣潮濕的涼意,驚得幾只蝸牛縮進(jìn)了殼。
“清影姐,顧老師在船上等你呢?!标愃?fù)沃阉{(lán)布油紙傘追上來,傘骨上的桐油味混著雨氣漫過來,嗆得她打了個噴嚏,“李導(dǎo)說這場雨景要趕在黃昏前拍完,再等會兒光線就散了?!?/p>
烏篷船泊在碼頭邊,船娘正用銅壺往艙里添熱水,白汽裊裊地騰起來,在雨霧里纏成模糊的線。顧婳穿著月白的戲服坐在船頭的竹凳上,裙擺垂到水面,被漣漪浸得發(fā)透,指尖卻仍在撥弄水面的碎光。見宋清影上來,她抬手?jǐn)n了攏被雨打濕的鬢發(fā),眼角的淚痣在雨霧里若隱若現(xiàn):“葉韻的劍穗松了,幫我系一下?方才試戲時總往下滑。”
宋清影彎腰時,聞到她發(fā)間的梔子花香——是顧婳慣用的那款香水,前調(diào)清冽,后調(diào)卻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甜,像她這個人,看似冷硬的殼里藏著團(tuán)軟。劍穗是真絲的,水綠色,纏在指尖滑溜溜的,像握著團(tuán)化不開的月光。她的指腹蹭過顧婳腕間的銀鐲,那鐲子磨得發(fā)亮,內(nèi)側(cè)刻著個極小的“婳”字?!吧洗卧诶险彼吻逵昂鋈婚_口,雨聲順著船篷的縫隙漏下來,模糊了尾音,“我不是故意偷聽的?!?/p>
顧婳的指尖頓了頓,水珠順著船舷滾落,砸在水面上碎成細(xì)小的銀花。她望著遠(yuǎn)處拱橋下的烏篷船,竹篙撐水的聲響“吱呀”地蕩過來,像誰在低聲嘆氣。“聞時是我表哥,”她聲音很輕,像被雨打濕的棉絮,“我十歲那年,顧家被人構(gòu)陷偷稅,是他把所有證據(jù)換成假的,頂了罪才讓顧家脫身。老爺子覺得他辱沒門楣,把他趕去了國外,臨走時他只給我留了句話,說‘等你能自己掌舵了,就不用再怕浪’?!?/p>
船槳攪動水面的聲響里,宋清影忽然懂了。那些在片場看似針鋒相對的時刻,那些藏在冷硬臺詞下的微顫尾音,原來都有跡可循。就像此刻的雨,落在瓦上是冷的,砸在窗欞上是急的,可落到田里,卻能潤得秧苗拔節(jié),潤得藕荷拔尖。
“開拍了!”李旭的聲音從岸邊傳來,帶著被雨氣浸過的沙啞,他舉著對講機(jī)的手裹在塑料袋里,活像拎著只透明的蟬,“各部門注意!葉韻與葉婉終極對決,一鏡一次!”
宋清影拔劍時,水花濺在戲服上,暈出深色的痕,像雪地里綻開的梅。葉韻與葉婉的終極對決,本該是劍拔弩張的凌厲——按劇本寫,葉韻該眼含殺氣,劍尖直指葉婉咽喉,讓那句“天道不容”在風(fēng)雨里炸響??烧嬲驹诖^,望著顧婳眼底的水光,宋清影忽然偏了偏手腕。劍尖擦著顧婳的頸側(cè)掠過,帶起的風(fēng)掀動她鬢角的碎發(fā),露出耳后那顆極小的朱砂痣。
“你變了?!鳖檵O的臺詞比劇本里慢了半拍,尾音里裹著絲笑意,像藏了?;_的糖。
“是你教我的?!彼吻逵盎貏θ肭?,聲音輕得像雨落荷葉,“真正的高手,贏在不必出鞘的從容。”
“卡!”李旭的喊聲里帶著哭腔,他摘下眼鏡抹了把臉,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這才是我要的江湖!不是你死我活的狠,是懂進(jìn)退的柔!”
收工時雨停了,晚霞把云染成胭脂色,順著河道鋪過來,像誰打翻了妝奩。宋清影坐在碼頭的石階上擦劍,絨布蹭過劍身的“沙沙”聲里,忽然有片陰影罩住了她。抬頭便撞進(jìn)張聿鋮的眼眸,他舉著把黑傘,傘沿的水珠正順著邊緣往下淌,在他肩頭積成小小的水洼。雪松味混著雨后的青草氣漫過來,讓她想起賽車城那晚的風(fēng),也是這樣,帶著點(diǎn)清冽的疼,卻能吹醒混沌的腦子。
“秦默說你愛吃的那家糖糕鋪,在巷尾開了分店?!彼f過來個油紙包,粗麻紙被熱氣浸得發(fā)透,印著個模糊的梅花印。打開時,芝麻餡的甜混著桂花的香漫出來,燙得宋清影指尖直縮,“老板說剛出爐的最香,涼了就塌了?!?/p>
宋清影咬了口糖糕,酥皮簌簌地掉在裙擺上,像落了把碎雪。芝麻餡的甜混著桂花的香,在舌尖漫開來,暖得胃里發(fā)沉?!邦檵O說,”她含糊道,舌尖還沾著粒芝麻,“拍完這部戲,她要去守老宅的臘梅。聞時也會去,他們打算把院子改成書局,專門印些快失傳的戲本?!?/p>
張聿鋮的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烏篷船,顧婳正和聞時說話,兩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幅終于熨平的舊畫。聞時手里提著個食盒,大概是剛買的糕點(diǎn),他遞給顧婳的動作很輕,像在遞塊怕化的冰?!懊總€人都有自己的戰(zhàn)場?!睆堩蹭叺穆曇艉茌p,落在潮濕的空氣里幾乎要化掉,“你的呢?”
宋清影望著水面的碎金,忽然笑了。她的戰(zhàn)場從不是誰的對立面——不是韓崢的偏執(zhí),不是閆卉茹的刻薄,甚至不是那些藏在暗處的算計(jì)。她的戰(zhàn)場,是藏在妥協(xié)下的堅(jiān)持:在宋家忍過的那些冷板凳,是為了攢夠離開的勇氣;在劇組演過的那些小角色,是為了等一個能讓她發(fā)光的劇本。是裹在柔軟里的鋒芒:對寧絮然的退讓不是懦弱,是不屑與爛人糾纏;對顧婳的和解不是妥協(xié),是懂了成年人的江湖里,握手比拔劍更需要勇氣。就像這把劍,既要能出鞘飲血,護(hù)得住想護(hù)的人,也要懂收鋒護(hù)花,留得住該留的暖。
糖糕的甜還在舌尖時,手機(jī)忽然震動。宋奕好發(fā)來的照片里,宋家別墅的梅樹開花了,雪壓在枝頭,紅得像團(tuán)跳動的火。樹下站著個穿灰大衣的身影,是宋文,他正抬手拂去枝椏上的雪,動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鞍终f,”消息框里跳出一行字,后面跟著個貓咪打滾的表情包,“今年的年夜飯,等你回家吃。張媽說要做你愛吃的松鼠鱖魚,放很多很多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