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凱麗不說話了。雖然不說話,但好像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公司的事我已經(jīng)處理好了,明天我會回東城。”
三個月前,江序臨帶著江氏陷入了一起輿論風波,起因是他把江氏最老的一塊服裝業(yè)務(wù)賣給了歐洲一家奢侈品集團。
眼下國潮正熱,多少創(chuàng)業(yè)者前赴后繼,又有多少消費者對歐洲老牌奢侈品心生反骨,隔三差五社交媒體上要興起抵制風波。江氏此舉,被罵不冤,首當其沖就是他這個“在國外學(xué)了一身精英白男傲慢,早就忘了本”的小江總。
這事本來也不算大,資本家么,網(wǎng)絡(luò)罵聲就像就饅頭的醬,蘸少了都吞不下金。公關(guān)部料理這種事早就得心應(yīng)手。
更何況,服裝業(yè)務(wù)雖然是江自洋和何凱麗兩個人白手起家的老本行,但這么多年早就被邊緣化了。老江眼光老辣,是當年最早投身電商的企業(yè)家之一,后來再加上江序臨,鐵血作風比老爹有過之而無不及,大船轉(zhuǎn)向科技行業(yè),都不帶減速的。
至于當初從一條破洞牛仔褲開始的“凱麗女裝”,實則也并沒有多深厚的國民基礎(chǔ),誰追憶青春的主要對象會是小時候那條土得不忍直視的七分褲?市場部做個熱搜接住大家龐雜沖浪時間里半分鐘的小感慨就得了。
唯一壞事的是時機。江序臨剛帶著星禾回國半年,集團里多少有不滿意少東家空降的老人,總要借勢給“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個下馬威。
江序臨其實知道是誰,江自洋和何凱麗也知道。事情剛出的時候,操心的老母親就主張讓江自洋出面解決,總歸背后興風作浪的是他的老伙計。這種父退子繼的事,也少不了老子領(lǐng)著小子先拜拜碼頭的。
可江序臨不愿意,既不愿意跟在他爹身后裝孫子,也不愿意助長這種爹頭爹腦拿資歷壓人的陰風。因此他拒絕了父母的提議。
可他太沉得住氣,網(wǎng)絡(luò)上和公司里的唾沫聲都夠再填出一條黃浦江了,也沒見他有什么動作,只是忙得變本加厲,三個月了,沒回家吃過一趟飯。
何凱麗和江自洋自然更擔心。
他們從小就擔心他。
他小時候不跟人說話,自己在房間里寫滿三面墻的意義不明的數(shù)字的時候,他們擔心他哪里出了問題,一個月跑八趟精神科。
后來老師們都講他是神童的時候,他們又生怕耽誤了他的天賦,什么江湖騙子的話都聽,家里專門買個新柜子擺各種“大腦開發(fā)”的科普書。
再后來他要去美國,他們還出現(xiàn)分歧,江自洋怕他年紀小腦子不清爽被美國佬帶壞,吸毒亂搞可怎么辦,何凱麗倒好,明明被江自洋說得眼睛都嚇紅了,居然一咬牙表示這種特殊的孩子有點特殊的解壓方式怎么了,我們家又不是供不起!反正是給美國警察添麻煩!——但是亂搞還是不太好,要不然給他找個對象吧。
江序臨當然沒有吸毒沒有亂搞,也沒有接受他們介紹的對象——什么人能給自己十四歲的兒子介紹對象?江序臨當時只是一貫平靜地表示拒絕,他哥可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啐了二老一句“腦子有包”。
是的,他哥這種野狗一樣放養(yǎng)在長嵐鎮(zhèn)獨自長大、一年到頭不見爹媽幾面、見面不是損老爹煙抽多了牙黃得很就是順老娘面膜拿去哄姑娘的,江自洋和何凱麗居然一點不操心。反而日日夜夜對他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
江序臨試圖控制變量來思考他比他哥少了什么——
也許是一個對象。那么是戀愛對象還是單相思對象呢?這二者的功效是否不同,有待查證。
或者,是當面罵人的能力。江何不怕雷劈,時常誰都啐幾句,包括自己爹媽。江序臨截然相反,他從來不罵人,因為沒用,他幾乎沒有需要通過特殊字眼以強調(diào)重要性的情緒。
再有,也可能是一個鬧哄哄的酒吧、一片還算干凈可以沖浪的海灘、一輛騷包的跑車……
江序臨沒有窮盡完所有可能,他認為自己在犯蠢。
電話還沒掛,何凱麗還在發(fā)出非常擔憂的呼吸聲。
江序臨頓了一下,說:“我沒事,您別瞎操心了?!?/p>
電話兩頭的人都愣了一下——顯然,“瞎”這個字對于江序臨來說已經(jīng)屬于強調(diào)重要性的特殊字眼。沒用的副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