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qū)博物館的木梁開始上漆那天,蘇硯特意選了淺栗色。陽光透過腳手架的縫隙落下來,在梁身上流淌,像給老木頭鍍了層琥珀。他站在梯子上,手里拿著刷子,指尖沾著漆料,空氣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的清苦,混著秋日陽光的暖香,讓人心里踏實。
“蘇設計師,歇會兒吧?”底下傳來王隊的聲音,他手里拎著個保溫桶,“張叔燉了綠豆湯,解暑。”
蘇硯笑著搖搖頭:“不了,把這截刷完再說?!?/p>
他最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白天泡在工地上,盯著每一塊木料的拼接、每一片瓦片的歸位;晚上回辦公室改圖紙,臺燈亮到后半夜,桌角的咖啡漬結了層硬殼。沈硯舟總笑他“把工地當婚房”,卻會在凌晨送來溫熱的奶茶,三分糖,去冰,杯壁上凝著的水珠蹭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像句沒說出口的關心。
變故是從一場秋雨開始的。
那天雨下得綿密,蘇硯正在檢查新鋪的瓦片,忽然聽到兩個工人蹲在墻角嘀咕。
“……聽說沒?咱們這位蘇設計師,前幾年搞塌過樓。”
“真的假的?看著挺靠譜啊?!?/p>
“靠譜?我表哥在城建局,說當年死了人,他差點蹲大牢。”
雨聲淅淅瀝瀝的,把這些話泡得發(fā)脹,鉆進耳朵里,堵得人發(fā)悶。蘇硯握著刷子的手頓住了,漆料順著木梁往下淌,在新刷的漆面上劃出深色的痕,像道沒愈合的疤。
他認得那兩個工人,是上周剛從趙老板的工地上調過來的。
趙啟明。這個名字像根生銹的針,猛地扎進心里最軟的地方。三年前林老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時,那個在現場笑得得意的男人,就是他。
“蘇設計師?”王隊走過來,看著他發(fā)白的臉,“怎么了?”
蘇硯搖搖頭,把刷子塞進他手里:“我去趟指揮部?!?/p>
雨絲粘在臉上,涼得像冰。他走到巷口,看到張奶奶正把一盆剛洗好的菜往家拎,見了他,卻像沒看見似的,加快了腳步,木門“吱呀”一聲關上,還隱約傳來“離他遠點”的嘀咕。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越收越緊,疼得喘不過氣。他以為只要讓得足夠好,只要守著這些老房子,就能把過去的灰擦掉。原來那些臟東西,早就滲進了磚縫里,一場雨就全冒了出來。
沈硯舟找到蘇硯時,他正坐在指揮部后墻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磚壁,膝蓋抵著胸口,肩膀微微聳動。雨打濕了他的頭發(fā),襯衫貼在背上,勾勒出單薄的輪廓,像片被風卷落的葉子。
“怎么在這兒坐著?”沈硯舟把傘撐在他頭頂,自已半個肩膀露在雨里,“手機也不接,張叔說你沒回辦公室,我找了你半天才……”
話沒說完,就被蘇硯打斷了。他抬起頭,眼眶通紅,睫毛上掛著水珠,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沈硯舟,他們說的是真的?!?/p>
“什么真的假的?”沈硯舟蹲下來,傘往他那邊又傾了傾。
“我確實搞砸過項目,林老也確實是因為我……”蘇硯的聲音發(fā)顫,像被雨泡軟的紙,“那天我要是拉住他,不讓他跟趙啟明吵……”
“跟你沒關系?!鄙虺幹鄣穆曇艉鋈蛔兂?,帶著不容置疑的硬氣,“是趙啟明偷工減料,是他讓人松了腳手架的螺絲,跟你有什么關系?”
蘇硯愣住了,抬頭看他。沈硯舟的眉頭皺得很緊,眼里的怒意像團火,燒得很旺?!澳阍趺粗馈?/p>
“我查了?!鄙虺幹蹌e過頭,耳尖有點紅,“這幾天找了以前的檔案,還托人問了當年的監(jiān)理……”
雨聲忽然變得很響,蓋過了他沒說完的話。蘇硯看著他被雨打濕的側臉,忽然想起前幾天深夜,他辦公室的燈亮到凌晨,桌上攤著的舊報紙上,“趙啟明”三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原來他早就替自已把那些不敢碰的傷疤,輕輕摸了一遍。
“他們還說……”蘇硯的聲音低下去,帶著點自已都沒察覺的委屈,“說我留在這里,是想把老物件偷偷運出去賣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