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再低頭看時,林邑奴已沒了聲息。那張覆滿汗水的疲憊面孔上,還微微帶著一絲笑意。
何押衙對麾下的九名牙兵比了個手勢,解下刀鞘扔在地上,只握緊了短柄鐵刀。因為刀鞘上的銅環(huán),可能會驚動休息的人。
五十步之外的小樹中,有一小堆篝火在燃燒著,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醒目。聽不見談話聲,也許是連日趕路太過疲憊了。
不過也無所謂,眼前這些人的底細,他們早就摸清楚了。自從化開拔之后,他們就一直尾隨著這支荔枝馬隊,遠遠隔開二十里。按照趙書記的指示,他們進入位于江南西道境內的天開路后,才開始徐徐加速,并在黃昏時綴上了剛剛抵達鐵羅坑的目標。
何押衙不是個魯莽的人,他為策完全,特意選擇了對方宿營時發(fā)起突擊,不可能有人逃脫。
他們接近到十五步時,何押衙發(fā)出了短促的哨聲。樹林里響起一連串樹枝被踩斷的聲音,九名精銳同時突入攻入篝火圈內??沙龊跛麄円饬系氖牵艋鹋跃尤豢諢o一人。不,準確地說,還有一個人。這人皮膚黝黑,居然是個林邑奴,半依著樹干,似乎已經死了
這人的死狀有些詭異,雙手雙腳的腕處都被短刃割開,四道潺潺的鮮血流瀉出來,洇紅了身下的泥土。從血液凝固程度來看,應該有一段時間了,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這不是何節(jié)帥家里的家奴嗎?他怎么跑到這里來了?為什么殺他?其他人呢?”
何押衙腦海中浮現出數個疑問。他又看了一圈,沒有其他東西了,便一揮手,示意所有人回去上馬,繼續(xù)追擊。天開路這里的地形,注定了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算李善德故布疑兵自己跑了,他們追上去也只是時間問題。
空氣中除了血腥味,似乎還有一種熟悉的味道。何押衙一邊琢磨著一邊往外走,猛然意識到,這是驅虎用的駱駝糞?。∷蟛鳖i一霎時寒毛倒豎,一種極度危險的預感閃過心頭。何押衙急忙轉動脖頸,在火光中,他看到一張額頭有“王”字的斑斕獸臉,正張開血盆大口……
……遠遠的高丘之上,李善德看到篝火堆旁人影散亂,隱隱還有慘叫聲傳來,趕緊雙手合十,念誦了幾句阿彌陀佛,然后才帶著騎手們漏夜前行。
林邑奴在臨死之前,叮囑李善德把自己的尸體扛到一處林中,點起篝火,趁血液還流動的時候,割開腳腕手腕。老虎這種猛獸報復心極重,那只白天襲擊自己的大蟲,應該就一直在附近跟著,它聞到血腥味一定會過來。李善德先用駱駝糞圍著營地撒了一圈,待估算著追兵接近,便把剩余的干糞收起來,匆匆離去。沒有了駱駝糞的壓制,那只傷人巨獸立刻會靠近篝火,打算把下午那只逃脫的血食吃掉。
至于十個經略府的牙兵和一只成年大蟲誰比較厲害,李善德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他默默地把林邑奴的位置記住,待日后回來看,看是否能找到殘留的骨殖,然后埋頭繼續(xù)趕起路來。擺脫了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之后,馬隊重新找回了趕路的節(jié)奏,在驛道上瘋狂地奔馳著。李善德在門縣。在一處簡陋的驛館里,他接到了前方的結果。
五甕荔枝的枝條,從第四天開始相繼枯萎,堅持最久的一甕是第七天。按照預案,騎手們一發(fā)現枯萎,立刻將荔枝摘下來,換用之前的鹽洗隔水之法,繼續(xù)前進。之前測試的結果證明,摘下來的荔枝最多堅持五天,考慮到新鮮度的話,只有四天。也就是說,用“分枝植甕之法”和“鹽洗隔水之法”,一共能爭取到十一天時間。
試驗的結果,和這個計算結果驚人地相符。最快的一個轉運隊,在出發(fā)后第十一天沖到了丹江口,在前往商州道的途中,才發(fā)現荔枝變了味。
李善德收到這個報告之后,不悲反喜。
轉運隊伍沒能抵達長安,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一個小小荔枝使,調動資源有限。他一路上只能安排十五個左右的換乘點,平均每三百里,才能換一次馬或者船。單以馬行而計,一匹健馬,每跑三十里就得飲水一次,每六十里得喂料一次,三百里中途休息便得十次。每次停留時間差不多兩刻。換句話說,每跑三百里,就要有兩個半時辰用來修整。這還沒考慮到,同一匹馬跑出一百里以后,速度便急速衰減。
而且這些騎手皆是民間白身,雖然持有荔枝使簽發(fā)的文牒,穿越關津時終究會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這些制約速度的因素,都是李善德所無法改變的。
但朝廷可以。
如果尚書省出面組織,便可以把沿途驛站的力量都動員起來,加大更換頻度,讓每一匹馬都可以跑出沖刺的速度來。而且荔枝不涉機密,不必一個使者跟到底,可以頻繁地替手接力。只要持有最高等級的符牒,理論上可以日夜兼程。當天晚上,李善德便埋頭做了一次詳細計算。民間轉運隊伍,尚且可以在十一天內沖到丹江口;以朝廷近乎無限的動員能力,加上李善德設計的保鮮措施和路線,速度可以提起三成,十一天完全可以抵達長安!那時候荔枝應該介于香變和味變之間。
不對!還可以再改進一點!
他之前曾聽人說過,可以用竹籜封藏荔枝,效果也還不錯。如果等枝節(jié)枯萎之后,立刻摘下荔枝,放入短竹筒內,再放入甕中,效果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