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第一夜,我聽見自已的心跳在枝頭發(fā)芽。
那時的我尚未有形,只是一縷寄在千年京極櫻里的冷霧。這株櫻花樹生在平安京最深處的安倍府邸,木質(zhì)鳥居爬記蒼苔,朱紅漆皮剝落處露出深褐的木紋,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樹身要三人合抱才能圍住,枝椏虬結(jié)如鬼爪,卻偏在每年春深時爆發(fā)出潑天的艷,花瓣厚得能壓彎檐角。而此刻是深冬,枝椏光禿禿刺向夜空,我便在這些枯骨般的枝節(jié)間游弋,看月光順著樹皮的裂痕淌下來,在根部積成一汪銀亮的水。
枝椏外,千燈萬鬼。朱雀大道上的燈籠串成流動的河,提著燈的僧人踏過積霜的石板,袈裟下擺掃起細碎的冰晶;街角的酒屋挑著暖簾,里面?zhèn)鞒龈杓康娜毒€,調(diào)子纏纏綿綿,混著清酒的香氣飄到樹下來;更遠處的羅生門旁,幾個青面獠牙的鬼正分食一只鹿,血珠濺在雪地上,像落在白絹上的朱砂。平安京的夜總這樣,繁華與詭譎擰成一股繩,像被墨潑灑的絹布,濃得化不開,唯有一線月色替我描出輪廓——淡得像水墨畫里未干的留白,風一吹就散。
風確實來了。從比叡山的方向卷著雪粒撲過來,枝椏晃了晃,陳年的積雪簌簌落下,砸在我這縷霧上。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指尖便撞上第一片雪。六角形的冰晶在觸到我的瞬間炸開,冷意順著無形的脈絡鉆進深處,疼得我?guī)缀跻榭s起來。可那疼里又裹著點別的什么,像被炭火燙過的針,細細密密地往骨縫里鉆,燙得驚人。我在那陣冷熱交織的震顫里,聽見一個名字在雪粒中滾動:藤原雪。
這三個字剛落,我就看見她了。
她站在櫻樹下,白衣被風掀起邊角,比剛落的雪更白,卻比雪多了點暖,像曬過太陽的棉絮。左手握著支紫藤花簪,簪頭的寶石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正懸在半空拈咒,指尖纏著幾縷淡金色的咒紋,像流動的細沙。櫻色長發(fā)松松挽著,幾縷碎發(fā)被夜風揚起,拂過她的臉頰、頸項,最后纏在腕間的玉鐲上,那抹粉艷在夜色里跳著,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
她忽然抬眸。長長的睫毛顫了顫,落下一小片雪。那雙眼睛是淺褐色的,瞳仁里盛著半彎月,目光穿過疏朗的花枝,精準地落在我身上——明明我只是一團無憑無據(jù)的霧,連影子都沒有,卻覺得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在我身上燙出一個洞來。
“原來是你?!彼p聲說,聲音像溫酒,帶著清冽的甘醇,從耳廓一直淌到心口,一寸寸化開我周身盤桓了千年的寒。她往前挪了半步,雪在她腳下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我叫安倍櫻。”
安倍?我在枝椏間晃了晃。是那個世代與鬼神打交道的家族么?難怪她能看見我。我想回應,想告訴她我剛聽見的那個名字,喉嚨里卻像堵著冰,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風又起了,一朵遲開的櫻花——許是被她身上的暖意引的——從最高的枝椏上落下來,打著旋兒飄到她掌心。
那花瓣在觸及她皮膚的瞬間就變了。先是像被晨露打濕,慢慢洇成透明的水,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滴;可沒等落地,水珠又突然凝住,結(jié)成薄薄的冰殼;冰殼里漸漸浮出些模糊的影子,先是兩道彎彎的眉,再是一雙垂著的眼,最后是抿著的唇——竟是一寸寸顯露出我的輪廓來。我看著自已在她掌心成形,看著她的指尖輕輕覆上來,冰涼的冰殼與溫熱的皮膚相觸,那一刻,我聽見自已的心跳聲。
咚、咚、咚。
不快,卻很沉,像敲在寺里的銅鐘,每一下都震得枝椏發(fā)顫。更奇的是,那心跳竟與她腕間玉鐲的輕響合上了拍子——她的脈搏在皮膚下跳動,我的心跳在冰殼里回應,像兩尾在通條溪水里游弋的魚。
她勾了勾指尖,我便不由自主地往前飄了飄。冰殼裂開細縫,我終于能聞到她身上的氣息,是柏葉焚過的清苦,混著櫻花醬的甜,還有點淡淡的藥香。雪還在下,落在她的發(fā)間,立刻就化了,留下點點濕痕;落在我剛成形的肩頭,卻堆了起來,像撒了把碎鹽。她的發(fā)是暖的粉,我的衣是冷的白;她的指尖纏著帶溫度的咒紋,我的周身繞著化不開的霧——雪與櫻在那一刻重疊,冷與白、溫與粉,像兩枚被命運對半切開的玉玦,邊緣的紋路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
“以后,”她微微低頭,嘴唇幾乎貼著我的耳廓,聲音低得像枕邊的私語,又像神社里鄭重的咒愿,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你就是我的春?!?/p>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株千年櫻樹忽然抖了抖。那些枯槁的枝椏上,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了花苞,粉白的、淡紅的,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不過眨眼的功夫,就全炸開了。千萬片花瓣簌簌落下,混著雪粒飄向夜空,有的粘在酒屋的暖簾上,有的落在僧人的燈籠上,有的被路過的鬼銜在嘴里——明明是深冬,平安京卻下起了一場盛大的櫻花雪。
我抬手接住一片落在眼前的花瓣,它在我掌心慢慢化成水,又凝成冰,最后變成一顆小小的、會跳的珠子。我知道,那是我的心。
雪落無聲,卻在她說出那句話時,于我荒蕪了千年的心底,開成了漫山遍野的花。